父親的情書

二○○○年，父親在家突然心肌梗塞死亡，那年他七十一歲，我才七歲。

父親在我心中一直是很硬朗的形象，他是個榮民，和許多榮民伯伯一樣，從中國來到台灣落地生根，後半輩子都在台灣這個母親懷裡。也許是老了，需要個陪伴的人，也或許是想要傳宗接代，他娶了一個年輕足以當他孫女的中國女孩，然後老來得子，無盡疼愛。

父親過世那年，我還不懂甚麼是死亡。

不過，大約是一個月後，我曾夢過父親一次，他從床上坐起、然後從一旁的水壺倒了一杯溫開水，遞給我。然後換了下一幕，他好像變得年輕，不再是我印象中蒼老的父親，他指著書櫃古怪笑了笑，像是在說甚麼。我卻無法聽見與理解。

我沒告訴媽媽，怕勾起她的委屈與感傷。

後來，我漸漸長大，學會識字讀書時，母親喜歡我多看些書，她隨意指著父親留下幾個大書架的書，說讓我多看看，我也聽話看了。父親喜歡看書，他有很多書，世界名著、莎士比亞詩集、外語書籍、攝影，甚至色情小說我也偷偷看了，直到我翻到一本《老人與海》。

他在老人與海的某一空白頁，夾了一張照片，寫下了幾句話。照片上是個穿著碎花樸素洋裝的女孩，燦爛笑著；空白頁面寫著：我認了這個殘酷的命運，不幸的家庭、分離的你、遺傳病氣喘，不過現在我有了一個家、一個女兒、她笑起來很美，不過若是可以，下輩子吧。我希望我們能在一個平凡的年代相愛。

那一天，我在夢境又遇見那個女孩子，我想起她是誰。她穿著碎花樸素洋裝，像是在自家似的，悠悠然地從書架上拿起書隨意翻閱著，然後朝遠處微笑著。我突然驚覺，這裡不是我家，似乎是他們當初相遇或居住的地方。那個遠處漸漸走近的年輕人，有點青澀、有些帥氣。那是我爸爸呢。

隔幾天，我想要找這本書時，卻發現家裡因為潮濕，白蟻啃咬了很多書本，搶救下來後，父親在老人與海的那一頁寫著的話，巧合地被吃掉了，照片幾乎被水氣沾染整個糊掉了。

不過，也好。

下輩子，你們該會在一個平凡的年代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