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下

忙碌無趣的人生總是反覆在進行，手機傳來比飛鴿還快許多的訊息:「最近還好嗎？3月18到22有美容展，這次你可以幫忙嗎？」捎信來的是去年美容展的吳協理，他盯著訊息，猶豫讓手指在螢幕鍵盤前駐足，並勾起上回美容展發生的種種，燃起同意念頭的火苗是那個她，瞬間他的指頭像瞧見了綠燈而快速起步。

去年的秋季，他的頭毛在成功嶺阿姨的剃刀下成了斷頭亡魂至今仍未尋回，他試圖戴上那頂他削髮從戎後引以為傲的帽子，但總經理無情的一句：「統一比較好！」似乎連民進黨都無力回天，那頂帽子比兩岸的現狀還更穩固的躺在包包裡，仔細讀著傳單複習第一次美容展情景時，他瞧見了她，直順的棕色毛髮更顯肌膚的白皙，白中透紅的溫潤雙唇在可愛的臉頰上青春的跳動著，大框架的眼鏡讓人不得不凝視窩在裡頭總帶上笑意的雙眸，瘦小的身材讓人有憐惜之感，瞬間所有視線都從傳單上琳瑯滿目，試圖吸引人目光的商品中被她奪了過去，比起了解那些有價格的商品，他更想認識這無價的女孩，但那時的他才在愛情裡被罷黜，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之感讓他對這出眾的女孩卻步，然而他仍是第一次這麼希望打工的時間可以走的比阿姆斯壯的第一步還慢。


3月19日
這一天，他梳妝打扮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才肯出門，當他抵達會場時，殷切尋著雖然陌生但心繫的面孔，卻只覓著熟悉但不上心頭的阿姨們，瞬間翹班的念頭比馬英九民調下滑的還快，但他是個狡猾的人，在噓寒問暖之際他得知她今早會特地從嘉義北上支援，他將竊喜暗藏在比痘痘還深的真皮層下，不過眉尖卻無意的出賣了他。

他一心克制滿溢的期待，以免被主管們發現他此行的目的，以致這個早晨他完全沒在認真叫賣，而千呼萬喚的她，到了。

依然是那麼的動人，去年十月一別，這是他們的第二面，但這次的他不僅多了些肥肉，也長了些勇氣，是世俗所說當兵可以使男孩變男人嗎？頭髮也從成功嶺阿姨無情剃刀下仁慈的回來了，他為了這次的機會特地去美髮店大改造了一番，只差沒手拿麥克風熱唱一曲《勇氣》，他將參雜許多銀絲的厚重頭髮染上自然的深棕色，相較於不帶感情的剃刀，設計師帶有靈魂的俐落刀觸下，男人瞬間又變回了男孩，單純地為了這頭而覺得有了些自信。

招攬顧客之際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可以和她搭上一句話，即便是爛到爆的：「Hi！」 也可以，但有勇無謀的他始終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過這才是他，他所屬星座最佳代言人，他害怕失敗與尷尬，在他的世界裡他只能是完美，當無法成全完美時他會選擇逃避，只是再一次的機會他該逃嗎？他捫心自問著，顧客的任何詢問都沒這題來的重要。

然而忙進忙出的情況讓他無暇思考如何搭訕她，但卻也莫名其妙的搭上了一句 ，或許這是與其處心積慮不如無心插柳的邂逅來的美好吧？

她記得他，這是讓他刻骨銘心的悸動，但他們的話題卻是從除毛片聊起，再聊到她手毛濃密，這開頭和他準備的金恩淑作家經典浪漫名句完全勾不著邊，但她得知他是桃園人，他得知她是高雄人；她得知他念法律，他得知她念傳播；她得知他準備要考試，他得知她想到臺北工作；她得知他上一段感情不幸的結束，他得知她有了男友，這刻骨銘心的悸動似乎深植骨隨，他不希望在開場白的過程透漏他的失望，以免以他為主角的戲嘎然停止，他盡力的岔開話題，試圖為這齣戲尋找新的感情線，但祂看出來感性的他眼中含著嘆息，他又想逃了。

離表定下班的時間過了10多分鐘，但他卻沒有想離開的念頭，他開口：「再見！」她帶笑意回應：「再見！」話雖短促但他卻很滿足，他想起某韓國綜藝節目裡，男主持人接獲必須為一位女歌手完成願望的任務，而男主持人好不容易在忙碌的女歌手的活動之間取得短暫空檔時，女歌手僅說：「背著我走一圈就好！」


3月22日
這是第一次做展場覺得時間過飛快，比不屑一顧他們傳單的客人速度還快，他看著早晨的她帶著口罩，後來才得知她是為了遮掩沒有化妝的自己，但其實他也很喜歡戴著口罩的她，因為他可以專注凝視她的眼眸，去尋那世界是否再容的下他？

那是畫給他看的吧？自戀的他總是有無邊無際的想像力，這次他很認真的瞧她的妝容，落日餘霞的光暈映在她的眼尾，鏡框是攝影師取像的手擬，正端倪著最好的角度與畫面，橘紅的彩霞包覆她水亮的眼睛，不僅吞噬著大海同時也吞噬他的雙眸，人家說看辣妹是眼睛大吃冰淇淋，那他現在應該是吃麻辣火鍋吧？他說：「妳今天眼睛特別不一樣！」他應該是被辣到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笑笑著說：「有嗎？」嬌羞的神情讓他覺得，她在說：「原來你看出來了！」

自從和她說上話後，他覺得顧客比她的他還可惡，不停佔用與她的相處時間，偶然在一陣兵慌馬亂後，他瞧見她翻亂的衣領，他想幫她喬正，但已舉起的手又被膽怯阻止，他怕唐突的舉動讓他出局，每當數度從她背後經過時，小劇場總是迅速的彩排一次，在那段時間，他覺得她好像很頻繁的從他面前經過，是在暗示他嗎？後來他們對向而視，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再Re了，該開演了！但她無情的出手斷然的中止他的主演，他裝傻的問：「怎麼了嗎？」 她迅速將衣領回到使他心涼的位置回說：「沒事，領子亂了！」這時的他才說：「要幫你嗎？」他真的「亂」了！

午後，總經理遠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兒子請大家喝飲料，他選了海鹽咖啡，其實他覺得咖啡應該屬甜食界的朋友，所以不該和鹽打上什麼交道，對於這樣的交往就像他得知她有男友一樣震驚，當他才欺騙完無知高中少女買了她們早已多到不知道要洗到何時的洗髮精後，正想喝一口比他吞進內心的眼淚還鹹的咖啡時，她傻傻的從他身旁經過，抱以羞赧的面容吐著舌頭說：「我剛不小心喝了你的咖啡！」他由驚訝轉為異常的興奮，速度比巧芯的變臉還快，單純的他趕緊啜一口咖啡，海鹽咖啡頓時像焦糖瑪奇朵般的甜滋滋，他邊吻著杯口，邊想著 她是故意的嗎？完全忽略她後面還有一句：「我用衛生紙擦過了，不好意思！」

今天結束他要與她一起去四四南村逛逛，並吃個晚餐，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打包東西的時間有點長，但他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畢竟這個晚上等了半年多，他幫她提了部分行李，重量讓他懷念久違的健身房，或許這就是甜蜜的負荷吧？雖然大包小包的逛著四四南村，但那古樸的味道，眷村水泥色牆面斑駁的像是老兵歷經滄桑的面頰，在暈黃路燈照射下略顯油光，讓她想起了當軍人的爺爺，也讓他想起小時候家裡附近的眷村，路雖然狹窄，但可以使他更靠近她；夜雖然靜謐，但可以使他的耳只容下她的話語，他們走進一家文創店，古物在設計師的巧手下有了新的意義，文創店的作品雖不多，但時代的印記卻很深刻，他喜歡看著她走馬看花的時刻，覺得可以藉此更深刻地認識她，他喜歡這樣的衝突的氛圍，眷村雖然略顯老態，但他對她的對話很有新意。

那晚他們選了泰式料理，她說她喜歡吃酸的東西，似乎暗示他現在的處境也是酸酸甜甜的，他們互相分享了許多過往的事，他知道她很容易被感動，這和感性的他不謀而合，她說他不像是會打籃球，他知道她和她的他是在系羽球隊相識，他想或許她是個愛運動的人，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運動一直是他覺得這輩子應該要做的一件事，但他們有一點不同，他今晚沒什麼食慾，想著過了今晚或許以後都很難再相見時，他只想把握時間和她多說說話、多看看她。

她說，今晚要去她的他家住一晚，他知道她的他的家人對她很好，希望她趕快下嫁生個孫子讓她的他的家人可以有個小小朋友玩，他雖然面不改色，但可以感受到泰式料理的酸意都不敵的苦楚直上心房，他很擅長話中有話，這與他沉靜內斂的個性有關，他笑說喜歡現在單身的自己，因為個性怪異，他甚至完全沒想過要步入婚姻，但她聽得懂嗎？

她說，想搭搭看Uber，對他來說這是違法經營的行業，既無申請營業登記，甚或對消費者沒什麼保障，但在感情面前法律似乎都要對禮讓三分，他為手機沒電的她下載了Uber的程式，但最高網速的限制不僅讓載速緩慢，甚至讓他覺得跑到她身旁是否只有3%的可能？

那晚他傳了封訊息給她：「明天我們見最後一次吧！」
她回說：「難道我以後上來臺北都不能找你了嗎？」
她的回言雖然讓他的小鹿不知道橫衝直撞到哪去了，但他其實害怕當彼此的溝壑越來越深時，當要別離的時刻他會難以承受。


3月23日
這天是她要回嘉義的日子，前一晚他們約了最後一頓飯，為這奇妙的邂逅謝幕，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他到了書店去消磨時間，然而前方纖瘦的某個人抓住了他的目光，他一眼就看出是她，她穿著合身的毛衣，體態顯得玲瓏有致，水蛇腰似乎可以一手掌握，手上拎著鋪綿的黑色外套，比起她手上捧的書籍，他更想成為那外套，他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輕握她的前臂，遺憾又無奈的力度似乎希望她可以不要離去，同時輕呼她的名，她的回眸是他無數日挑燈夜戰韓劇裡總會出現的名品畫面，直順的髮蟠然振起，如鳥兒振臂起飛的瞬間，她總帶有笑意的雙眼是讓他雙頰帶上晚霞的催化劑，橘紅的腮紅有著輕熟女又不失可愛的性格，他說：「這麼早來怎麼不打給我？」她體貼的說：「怕你忙，想說不吵你。」

他特地挑了獨立的座位，因為不希望他與她的相處時間被其他的事務給打斷，她的臉被橘黃燈光照的燻紅，像是遇上喜歡的人那樣嬌羞，他知道了她也不能吃太辣的東西，不然會拉肚子；她知道了他也不喜歡吃咖哩，覺得稠稠的食物很噁心，他為她準備了餞別禮，那是支無鏡片的木質框眼鏡，他希望他可以看到她眼睛中的世界，更希望有機會她的世界能只有他，並附上了一張明信片，雖然這張明信片沒有跨海追憶的郵戳章記，但卻有這次回憶的印記，雖是最後一頓飯，但沒有耶穌最後的晚餐生離死別的悲痛，更何況他們吃的是午餐，然而他卻希望耶穌可以發功，預言他們在一起？

在離別的最後一刻，她像老師提醒小朋友要回家寫作的口吻說：「保持聯絡喔！」似乎是對他前晚那句「明天我們見最後一面吧！」不講理的叛逆。

他知道她是七點的客運下嘉義，雖然他們中午才一起用過午餐，但深怕這次再見，是再也不見，他忖度著按下撥話鍵，那時的他已經在臺北火車站地下街期待可以有個韓劇常上演的不期而遇，電話想起時，現實和戲劇終究有不小的差距，本來排演好離別總會上演的深情擁抱橋段，頓時因為女主角辭演而愕然告終。

聽著那首他最近很喜歡韓劇的主題曲 他想起劇裡面的對話 男主角說：「應該沒時間交男朋友吧？醫生這麼忙！」女主角伶俐的回應：「軍人應該沒有女朋友吧？訓練這麼苦！」他也想演上這一段，雖然他是廣義的軍人，但可惜她不是醫生，更何況不忙且有交男友，雖然他們一樣是南下，但距離的差距似乎在說他們之間太難了。


後記：
他回到了四四南村想尋一個她，熱切的心走過紅色磚砌的矮房，但雨冷漠地澆熄他的炙熱，綠色與紅色的木門比鄰而坐，無情的灰冷水泥牆面卻將兩者硬生生分開，這是他與她間跨不過的距離嗎？他在等一個可以為其撐起傘的她，在等一個可以依偎在他身旁的她，但撐起的只有雨滴，依偎在他身旁的只有那短暫但厚重的回憶。

鮮豔的藍色木門孤獨地站立著，它殷切哀傷地深情遠望似乎也是他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