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愛情
談談愛情
馮麒丹
我最近很癡迷張愛玲的文字,對於女人、愛情、人性她都有極其獨到的判斷。因此我想藉她的文章,談談愛情,說說我的故事。
我認為《愛》是張愛玲對美好愛情最直接的告白。那年適逢她與胡蘭成熱戀之時,這篇短短三百字的散文雖然並無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卻難得美好又恬靜。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世人公認這是《愛》最精華的句子。褪去所有辭藻的裝潢,張愛玲想說的,應該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吧。
這也是每個女人對愛情最美滿的幻想。包括我。但這同時也是世間最難最難的事情。如果不算上懵懂時期的曖昧和玩鬧,我一共經歷過三段愛情,而每一段都在我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我的初戀發生在高一,許多細節我都已經快記不清了。對方是閨蜜介紹給我的網友。十六歲的少女應該是被允許如此天真的,即使完全沒見過面,只憑藉對方的一面之詞。我就全然相信了他所說的話:比如他優異的學業和高人氣,比如明眼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言的先天性疾病還有孤兒身世,比如他對我說的情愛。也不知道能否說這是我的幸運,在第一次戀愛就遇到嫻熟的愛情騙子,讓我瞬間就脫離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夢境。我把所有少女對愛情的期待都投放在了他身上,成為最稱職的配角和觀眾,為他每一次的做戲最高程度的配合,獻上瘋狂的悲哀與快樂。狂熱的我完全沒想到,在謊言被拆穿後,真相的嘴臉會是那般令人厭惡。那是一場惹人發笑的鬧劇,最終以網路上的謾罵和老死不相往來收尾。可也值得慶幸,一場騙局換來一場清醒。
第二段愛情則始於一段戲劇化的英雄救美。簡單來說,就是那個男生,站在全班人的對立面,捍衛了被孤立針對的我。我曾經以為,他會像我最愛電影中的英雄那般,踩著七彩祥雲來拯救我。可我卻和紫霞一樣,只猜中了開頭,卻沒猜到結局。盲目的熱戀期後,是令人無法喘息的鉗制,以及無盡的猜疑、爭吵、暴力、欺騙。可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段千瘡百孔的關係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願意為他顛覆整個世界,只為擺正他的倒影。
「見到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去,但心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張愛玲這句話說得多貼切啊。為了得到他的信任和愛,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刪除掉所有好友,拋棄家人和所有個人愛好,親手把自己禁錮在那個空洞的二人王國裡,一門心思討好他,疼愛他,甚至在皮膚上刻下和他的名字,只求他垂憐的一吻。這樣病態的愛戀自然不會開出多美好的花朵。從我卑微乞求的那一刻始,我和他的關係就不再是情侶,而是主僕。人就是一種如此劣根性的生物,當手中握著一個怎麼也不會失去的玩物時,總是會覺得自己仿若掌控了天下,莫大的自信和虛榮心從那黑洞洞的胸腔裡浮出來,把整個人都拉到天上去。在萬丈高空裡浮著,自然也就看不到那渺小可憐的玩物了。失衡的感情無可避免排山倒海的衝突,污言穢語進化至肢體戰爭,冷漠忽視轉變為明目張膽的出軌。說短不短的兩年,卻也足以在心的四周建起牢密的城墻,外面的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我就此畫地為牢。
現在的我懂了,這句話雖美,卻不是真理。任何關係都講究對等,失衡得太嚴重天平會倒;付出與回報相差太多,再濃的愛也會轉為粘稠的恨。即使開出了花,也不會芬芳到哪裡去。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有愛情便可以戰勝一切,但是當期待一次次被現實擊沉,那自欺欺人的勇氣和聖母情懷,也會打退堂鼓。人心是那般脆弱。
有聽過這段故事的人問我,「重提這段感情你還會覺得痛苦嗎?他那麼過分的對待妳,你會恨他嗎?」我當時的回答是「恨」。可如果現在再讓我看見這個男孩,我想我會對他微笑。
「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這便是我原諒他的原因。在愛情的當下,又有誰能真的完保理智呢,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說自己從未做錯,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我們都曾經認真對待過對方,只是就像小孩子只懂得用哭鬧來吸引大人注意力一樣,他愛得太用力抓得太緊,使我們之間的恐懼和憤怒遠遠超過了愛情。我也是認真心疼對待過他的,他對我所有的傷害我也都曾看到過背後的原因。生活是如此殘忍,對待那樣殘缺憤怒的小孩,我無法再計較糾纏。原諒,是我給他也是給我最好的結局。帶著他給我的傷痕,我的精神和肉體成長得更加堅強;帶著他給我的記憶,我懂得除了他人對待自己也要更加善良。沒有三年前的痛徹心扉,又如何鑄就我如今的雲淡風輕。始終對他,我是感激的。
第三個男孩,陪伴了我三年,我曾經以為他是伴我到容顏垂暮的人。「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初次看到這句話,我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他快樂的日子寥寥無幾,漂泊與流浪幾乎佔了他一半的生命時光。我們相遇在他十九歲的年華,剛剛成年的青澀男子,仍未褪去孩子的稚氣,可卻有著許多熱情大膽的想法。相當的對舞蹈的熱愛讓我們走到了一起,他帥氣的外表以及古靈精怪的個性讓我無法抗拒,最初在一起的那一年,我整個人都是從內裡發著光的。可是沒有根的人永遠都缺乏安全感,他彆扭、敏感、尖銳、多變,在享受他帶來驚喜的同時,我也必須學會忍受那種蟲噬一般難耐的不安定。即便如此,我仍然固執的相信我能用我的溫柔與陪伴,給予他最多溫暖。
他的生活中充滿了離別、衝突還有背叛,我不只一次作為他唯一的忠誠戰友,陪他一起拋棄滿是虛情假意惡意傷害的巨大人群,獨自走入未知冒險,相互安撫受驚的靈魂,耐心等待勇氣的甦醒。那段互相扶持的時光,辛苦得很,卻又無比快樂。因為只剩下我們二人的世界,滿滿堆疊的都是喜歡的東西。和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自由更快樂?除了愛人,我們同時也是戰友、家人、夥伴。我以為這麼多的牽絆,什麼困難都不足以把我們拆散。
但我們最終還是分開了,在一切苦難都塵埃落定以後。一起考上大學,一同來到台灣,家長們的認可,朋友們的艷羨,一條平坦的大路正在我們眼前綿延。從台北到嘉義只是三個半小時的距離,但就是這短短的三個半小時,打敗了我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愛情。
每個大學生都知道大學生活是多麼繽紛燦爛,苦讀多年的新生就如饕客走入米其林三星餐廳般恨不得把所有餐點都一一品嘗。我和他都是不甘沉默的,自然而然的就沉浸在活動之中,遺忘了對方的牽掛。偶然回過神來,看到理應親密無間的伴侶在遠處神采飛揚,那小家子氣的妒忌便開始蠢蠢欲動。賭氣的去接下許多一聽就極累的工作,美名其曰在困難中進步,實質上也只是為了逃避被心愛之人丟下的空虛與危機感。我的日子很快便忙碌起來,自虐一般用時間和健康來換取一些我並不想要的讚美,充實得心累。
只有彼此的二人王國,逐漸出現肉眼不可察的細隙,在深處交纏匯聚,形成一個無法補救的黑洞。只待一人的腳踩上去,便完美的分崩離析。分手前的那幾個月,我和他都在互相鬥氣和埋怨。責怪伴侶不努力了解自己,端著高姿態等待一句道歉和無數的哄寵,就這般等啊等,卻再也等不到那個心安的身影。
說好永遠的,不知怎麼就散了。感情原來是這麼脆弱的。經得起風雨,卻經不起平凡。
回不去了。這便是愛情在繁華過後的荒涼。我喜歡「荒涼」這個詞,因為很美。就像誤食不死藥的人,親眼看著所愛的人,愛自己的人,最後是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自己卻徒留這幅身軀殘喘下去。痛徹心扉也習慣成麻木不仁,跌撞不安亦可成長為不驚不慟。因為結局如何都已經無所謂了,日月每交替一次,可以與自己對話的人便越少,漸漸的再無人可以聽懂自己的話,也再沒有熱情動力開口述說自己的故事——反正這些人遲早也會死去。不死的人便這般永遠安靜下來,被宇宙拋棄成為絕對孤獨的存在。有一種遺世獨立的蒼涼淒美。
我在愛情上變為了這樣不死的人。世人的喜怒,世人的情愛,還有那些語氣眼神的轉化,我都輕易看得到。讓異性注意自己對我來說再簡單不過,我懂其中的技巧門道。可我再提不起精神來應付其中分毫,脫掉所有修飾和顧慮,忽略他們那些蠢蠢欲動的眼神,最直接最傷人的話語我也可以不費力的說出口。
也不是因為害怕再在情愛中被傷害,畢竟任何關係都會有傷人的時刻,只是從心的深處荒蕪了。三段感情,每一程都讓我大幅成長,而這成長之中,除了心智與情商,更多的是心理的年紀。每一場愛情過後,我都蒼老了幾十年。老人家無論如何與少年們傾談自己的過往,用的只能是滄桑的口吻,記憶中刻骨的狂熱早已如衰敗的舊宅子一般,處處揚塵,遠的就像是別人家的事。
前段時間讀她的文章時還看到這樣的句子:「有兩種女人很可愛,一種是媽媽型的,很體貼,很會照顧人,會把男人照顧的非常周到。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會感覺到強烈得被愛。還有一種是妹妹型的。很膽小,很害羞,非常的依賴男人,和這樣地女人在一起,會激發自己男人的個性的顯現。比如打老鼠扛重物什麼的。會常常想到去保護自己的小女人。還有一種女人既不知道關心體貼人,又從不向男人低頭示弱,這樣的女人最讓男人無可奈何。」當下不禁笑出聲來,我竟然無師自通的成為了對男人來說最難搞的女人。當我學會把這兩個特質拿來對付男人,他們便再也近不了我身,難得賺到幾份清淨。
其實這種的心態,說白了就是倔強的自私吧。現代的女性無論在經濟還是精神上都已經越來越獨立,幾千年以來的性別歧視讓女性們總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強大,對男人示弱低頭簡直已成為認輸的標誌。可偏偏又虛榮的喜愛男性對我們的征服慾,我們都深知男性是視覺動物,因此我們拿出渾身解數來讓自己看起來更具魅力,對他們的慾望若即若離。但說到底,這種玩弄也只是為了滿足我們自己自私的虛榮心,所以啊,人終究是自私的動物。就像她說得那般:「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櫥窗裏,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才是人之常態。
我害怕寂寞,但我迷戀孤獨,孤獨是唯一能讓我與自己相處的時光。清晨的微光,靜靜的坐在書桌前,為自己沏上一杯清茶,伴著清清冷冷的風,梳理腦中的每一絲心緒。世界是徹徹底底的安靜,沒有人聲車聲叨擾。這是我一天之中最喜愛的時刻。
太長時間在愛情旅途中奔奔走走,很少留一點時間給自己停下來喘息。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相似的話語聽了一遍又一遍,卻反而迷惘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似乎每天都很忙,要和數不清的人說數不清的話,但是哪些是場面話哪些是真心話我也真的是分不了了。即便有時候身體沒有言語,心裡腦中卻也止不住的在喋喋不休,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關不掉的、故障的、嗡嗡作響的巨大收音機。我太需要孤獨,需要在孤獨的時刻中清醒。
現在的我,已經單身了七個月。一個人很容易不甘寂寞,在異性的示好之中把持住自己簡直和在餓了兩天之後看到最愛吃的出爐麵包一樣難。在極好的氣氛之下也曾衝動點頭應允,可是再如何努力自欺,也無法好好善待不夠愛戀的對象。更何況,心中一早就已為二人的性格契合度打了不及格的分數。最終還是帶著歉意回到一個人的原點。
在這般兜兜轉轉之中,我想我懂得最透徹的事情,是善待自己。唯有善待自己才能愛自己,愛人的能力是由愛自己所生長出來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就像不安恐懼的孩子,他們大哭大叫渴求著擁抱。接納自己的每一個缺陷與不完美,安撫心中的每一處傷痛如同安撫受傷的撫摸,擁抱胸口翻湧的每一絲嫉妒與憤怒,他們便會漸漸平靜,乖乖的融進生命深處,成為最強悍的、源源不絕的溫柔。
持有這份溫柔,才能溫暖這個人間。
即便如今對愛的期待非常有所保留,但如若遇到心動的人,我依然會調動起我所有的女性費洛蒙。在愛情面前,我選擇屈服人的獸性本能。最後用《燼餘錄》的一句話來為自己辯護一番 ———『一面在畫,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會失去那點能力。從那裡我得到了教訓——老教訓: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或許就那麼不早不晚的遇到那個人,可以讓我帶著溢出來的愉悅和期待,輕輕問一句:「噢,你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