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風－鈴－動了──

單人木床倚在刷白的牆邊，床上扭成一團的被子還是溫熱的，阿努已經起床了，正在扣襯衫的鈕扣。

＂叮－叮－＂輕弱的風鈴聲響，引起了阿努注意，扣鈕釦的雙手停了下來，因為這風鈴…從沒響過。

阿努在窗戶的窗簾中間，繫上一個小風鈴，純粹只是國中時看了日劇，很喜歡那種從仰角角度看風拂過風鈴擺動的樣子，以及清脆、盪漾的聲音，讓阿努感覺可以讓自己的心靈，瞬間的如水滴入水般，＂噗通＂的清澈凜冽，如入無人之境，再隨波紋擴散到全身，洗滌了身心。

可是這裝在靠後巷窗戶上的風鈴，基本上已經是個裝飾品，多年來，阿努早已忘了那日劇的感動，也早已忘了風鈴的存在，所以他停下動作，注意了一下。

很快的，他像是領略到了什麼，口中說：「我知道了，我正要過去。」然後繼續把襯衫扣子扣好。

今天，阿努穿的是黑襯衫、黑西裝褲、黑皮鞋。在穿衣服的同時，他也聽到了其他房間正在準備出門的聲音。今天，他們全家正要去參加喪禮，阿嬤的喪禮。

喪禮在阿嬤家中舉行，是基督教式的喪禮，非常簡單，在牧師的帶領禱告完後，宣布瞻仰遺容。到場的親戚，排成一列，圍著棺木看阿嬤最後一眼，有人不敢看，有人則是不忍看，拭淚、啜泣的人也在列中。

阿努從阿嬤的腳邊開始經過，看祂莊嚴的躺在棺木裡，周圍是純白絲絨與鮮花襯著，今天的阿嬤，特別漂亮，阿努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阿嬤……。

………………

「阿嬤妳不要過來！我不要跟你走在一起！」小阿努在菜市場裡對後面步履蹣跚的老婦人這樣吼著，然後一邊閃避著人群快步走。

老婦人就是小阿努的阿嬤，她有痛風的雙腿，根本趕不及小孫子的步伐，吃力咬痛的想要抓住在前面生氣的小孫子，怕他走失在人群裡。

小阿努為什麼生氣？因為他覺得阿嬤讓他很丟臉！阿嬤的衣服總是舊舊破破的，身上還有一股味道，身型瘦巴巴干扁，皮膚黑黑佈滿老人斑，頭髮就像戴著從沒擰乾過的黑色拖把布。但這些只是小阿努一開始覺得丟臉的原因，所以他原本就不想跟阿嬤來菜市場，要不是媽媽怒視著命令他帶阿嬤來，怕阿嬤迷路不知道路回家，他一點也不願意。可是真正讓小阿努生氣的原因，是來到菜市場後…。

阿嬤，是原住民婦人，那時，被閩南人稱做番仔。由於很少下山，所以國語幾乎不會說，但來兒子家作客並看小孫子，就想幫忙買菜盡點力。

來到了菜市場時，阿嬤先拉住小阿努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打開手帕，裡面有幾個的零錢，阿嬤從裡面挑出了一個五元，在衣服上擦乾淨後，放到了小阿努的手上，生澀的國語說：「給你，不要，媽媽知道。」

小阿努看了看掌心，五元？心想：算了，至少還夠買一包乖乖（在當時）。也沒說謝謝，就自顧的轉身走進市場。

阿嬤把她的手帕包好，放回口袋裡，跟了上去。

小孩子總是對＂菜市場＂跟＂買菜＂這種事沒興趣，所以小阿努永遠都是走在阿嬤的前面，阿嬤看到有想買的菜，她自然會停下來，小阿努也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下，無所事事的東看西看，他希望這樣可以讓阿嬤逛快一點，好早點離開這地方，就沒他的事了。

但是，原住民阿嬤，幾乎很少買東西，他在部落裡，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是用她去挖的野薑、地瓜、玉米等，扛一大包走下山，然後看需要什麼，就用這些東西跟店家換，山下的店家也很習慣這樣的生意模式，一切是那麼的自然。

問題現在是在市區裡的菜市場，菜販殷勤的叫喝招攬生意，阿嬤在攤販前挑了好久，手指著一顆高麗菜，生硬的國語問：「這個，好多錢？（多少錢）」老闆快速的回答她：「十元。」並且還好心的雙手比出＂十＂給她看。阿嬤又打開她的手帕，手指撥了撥裡面的零錢，想了好久，說：「太多錢。（好貴）」搖搖頭表示不要，然後又看了半天，再指下一個小黃瓜，重覆高麗菜時的情景…。

結果，阿嬤一樣也沒買，老闆耐心也被磨到懶得理她，專心的吆喝其他客人。阿嬤就這樣，一個個攤位重覆一樣的事情，每一個都嫌太貴，每一個都沒買。

小阿努在前面等待，已經很不耐煩了，又遠遠的看阿嬤那樣東挑西挑，東問西問的，結果竟然一個也沒買，小阿努就生氣了，然後離阿嬤更遠，根本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們是一起的，他覺得阿嬤讓他丟臉！

在這過程中，阿嬤有好幾次無法跟攤販老闆溝通，或是看到了不知名的菜，就招手要讓小阿努過來幫忙，但無論阿嬤怎麼招手，小阿努看到了裝作沒看到，一點也不想幫忙、不想靠近、不想理她。

可是，阿嬤都沒有生氣，始終是一個成熟、體諒的表情，什麼都沒買，就跟著在小阿努的後面，儘管她的孫子對她喊：「阿嬤妳不要過來！我不要跟你走在一起！」她還是跟著…。

………………

回到家後，媽媽出來迎接，問他們說，買了什麼？這時小阿努高興的伸長手，秀出他買的＂滿天星花＂給媽媽看。

那是在離開菜市場時，回家的路上，阿努看到花店，花店門口放了好多花，其中＂滿天星＂這個名字吸引了阿努，滿天星花有白色，有粉紅色，有淡紫色…都是小小朵，但束成一把，數大便是美讓整捧花看起來格外繽紛，所以阿努就吵著阿嬤，說：「阿嬤我要買這個。」

阿嬤駝著身軀，剛剛追趕小阿努的氣都還沒喘完，就抬頭問花店老闆，這個好多錢？花店老闆說：「一束三十元。」阿嬤打開她的手帕，看看裡面的零錢，沒有一張鈔票，面有難色…。

小阿努在旁吵著說：「阿嬤我要買～阿嬤買給我～妳不買給我我就不帶妳回家喔！」阿努故意語帶威脅的說，他認為最好可以不帶阿嬤回家，又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阿嬤沒有說什麼，默默撥著手帕裡的零錢，數了三十元出來，給了花店老闆，老闆就把花束包好，遞給了小阿努。

小阿努拿過花，開心的先聞了一下，雖然沒什麼特殊香味，卻也帶著清清的花草香，然後說：「阿嬤我們回家吧。」

拿到了花，小阿努的心情特別好，過馬路的時候，就多等了阿嬤一下。阿嬤很少到市區，知道紅綠燈，但是不知道紅燈完就換綠燈，也不知道要看哪個才是，所以她不會過馬路，阿嬤就伸手，去牽了小阿努的手。

小阿努原本想甩掉，因為覺得阿嬤的手不乾淨，後來想說算了，她有買花給我，我就日行一善吧，就這樣帶阿嬤回家。

媽媽看了小阿努手上的花，轉頭想要責備卻又不敢太責備的語氣問：「媽，妳怎麼亂買東西給阿努？」然後又回問阿努：「菜呢？不是去菜市場買菜？」

小阿努一副不干我事的態度說：「阿嬤又沒有錢，每一個賣菜的都不想理阿嬤。」然後就跑進房間玩去了。

媽媽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就說：「媽，妳先進去休息吧，菜我來買就好了。」然後脫下圍裙，換拖鞋，急急忙忙出門了，怕菜市場休息。

阿嬤就自己進房，那天晚上，她說她不餓，不想吃晚飯…。

那天以後，阿嬤就幾乎沒有出門，都在房間裡，直到她回去山上。

………………

一年一年過去了，小阿努漸漸長大，阿嬤因為不習慣市區，所以很少下山，只有阿努的爸媽有空，才會帶他們回山上去看她。每次回去，阿嬤都很開心，準備了許多特殊的山產給阿努吃。

不管哪一次見到阿嬤，阿嬤一定都會偷偷的找機會，把阿努拉到一旁，偷偷的塞錢給阿努，說：「給你，不要，媽媽知道。」阿努每次打開手一看，心裡笑了一下，果然，還是五元…。

從國小、國中、到高中了，阿努已經是長到全家族身高最高的挺拔身材了，但是阿嬤給他的，一樣是五元…，這讓阿努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以前小的時候，拿到錢一定是馬上去花掉，雖然不多，但買包零食解解饞還是可以的。但當年記越來越大時，阿努甚至覺得拿這五元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所以他常常說：「阿嬤不用了啦，我有錢，你不用給我。」可是阿嬤總是堅持，不斷的硬塞給阿努，口中說：「給你，給你，買糖狗（買糖果）。」阿努只好無奈收下…。

又過了幾年，阿嬤的健康每況愈下，只要身體不好，就會在阿努家受照顧，只是那時阿努都在外地讀書，所以阿嬤就睡在阿努的房間。也因為沒有多的房間，阿努只要知道阿嬤來了，他就會選擇不回家。看不到阿努的阿嬤都會問媽媽：「阿努呢？怎麼沒有回來？我想他。」但這都是媽媽轉告阿努的後話，他從沒放在心上。

某天，家中突然接到阿嬤的病危通知，阿努全家馬上趕去醫院。不解的是，從沒聽說有發生什麼事，怎麼會這麼突然就發病危通知了呢？

原來是阿嬤在山裡砍玉米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跤，姿勢不好就被手中拿著的鐮刀割到了腳，削掉了好大一塊肉，但是沒有馬上送醫，隨便找個無牌醫生包一包，結果造成蜂窩性組織炎才送大醫院。大醫院醫生說，太慢了，截肢也沒辦法了…束手無策，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爸爸是個直腸子又說話不會修飾的人，馬上生氣的質問帶阿嬤來醫院的姑婆：「為什麼不給醫院看，要亂給別人看呢？」姑婆很委屈的哭著說：「阿我們在山上又沒有錢，那個人給他地瓜就可以給我們藥阿，哪知道會這樣。」媽媽拉著爸爸，不再讓他說下去，然後到一旁安慰姑婆。

沒多久，阿嬤就走了…。

阿努跟家人再次回到山上，整理阿嬤的遺物，發現阿嬤的生活真的很簡單，沒有電視、收音機、甚至沒有熱水器跟洗衣機…，插電的電器只有冰箱，跟電鍋，還有如果電燈也算的話…。

衣服也只有兩三套，阿努在一件褲子裡，發現了他小時候記憶中的那塊手帕，打開來看，一樣是一堆零錢…算一算，八十七元。然後媽媽也在衣櫥的深處，同樣找到一塊包著的手帕，打開裡面是鈔票，三百元…，而且，是兩張綠色的一百元，跟兩張五十元…，顯然這鈔票是有歷史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用。之後，又找到了存摺，裡面有幾萬塊，是兒女給的，但看明細都是只進不出…，顯然這些錢阿嬤根本捨不得花…。

姑婆家就在附近，她也來了，看到了找出來的錢，她說：「我們在山上根本用不到錢，也沒有賺錢，想要什麼就用玉米去跟人家換，存摺的錢就是想留著以後…以後…可以減輕子女的負擔…所以才不去醫院給醫生看…」姑婆極力的想解釋著什麼。

………………

簡單卻莊嚴的喪禮上，阿努正來到阿嬤棺木的腳邊，小時候跟阿嬤的記憶湧現出來，阿努覺得很愧疚…非常非常的愧疚…。現在的阿努是成年人了，他了解生活的辛苦，但在這一刻以前，阿努根本看不起五元，就像看不起阿嬤一樣，這一刻前，阿努認為五元根本是可有可無，缺五元一點感覺都沒有，路邊看到五元連彎腰去撿都覺得丟臉的！但現在…五元壓著他的心…好痛…。

在阿嬤的世界裡，以物易物是平常，可是那也只是小範圍的世界，出去外面，沒有錢沒人理你，阿嬤懂。雖然，阿嬤給他的小孫子，只是五元，可是，那是她不知道挖了多少的野薑，砍了多少的玉米，走了多少的山路，才換得的五元，她把那麼重要的五元，每次，都親手交給阿努，還要阿努別讓媽媽知道，可見她認為，這禮物是貴重到媽媽知道會生氣…。

阿努邊走過阿嬤的身邊，眼淚一邊掉，無法停止，儘管全家族裡最高大挺拔的阿努，也無法顧及男兒的自尊，低頭掩面，淚不止…。

看到了在阿嬤身旁點綴的鮮花，阿努也了解到，十幾年前買的滿天星花，對阿嬤來說，那是多麼的負擔，可是阿嬤什麼都沒有說，阿嬤肯為了她的小孫子開心，以她的世界裡可能是三十萬的價值，去買與在山上的路邊野花沒什麼差別的滿天星花，給她最疼的小孫子…，這種給予，阿努承擔不起…，再次的淚崩。

阿努再次看著阿嬤，這真的是她穿的最漂亮的一次，衣服不再舊舊破破的，身邊這麼多花，也不會再有一股怪味，阿努深深的一鞠躬對阿嬤的愧疚，然後在阿嬤的額頭，與手，親吻了一下，那雙需要阿努牽著過馬路的手，阿努還記得…。

喪禮在肅穆中，結束了。

回到家，房裡，在這個空間裡，阿努想到阿嬤也住過這房間，但阿努卻刻意的閃避了她好幾次，不由得再次的揪心與鼻酸…。

阿努走到了窗邊，他幾乎鮮少開窗的後巷窗戶，心悶悶的阿努想開窗透透氣。

窗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朵朵的小花苗，有粉紅、白的、粉紫的…。突然，絢麗的五彩顏色在阿努的淚珠裡不停打轉，阿努手指不斷的抹去五彩淚珠，仍趕不上淚珠奪眶的落下…，阿嬤，竟悄悄的在這裡種下了滿天星花…

＂叮－叮－＂。

風－鈴－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