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媒體工作者許劍虹長期訪問老兵，發現老兵背景遠比想像複雜，他們可能是「偽軍」、共軍，或非黃埔出身的地方軍，而在台灣本地，除了台籍日本兵，更有投入國共內戰者，並非一般大眾印象全是「抗日英雄」、「忠貞黨軍」，難用統獨立場、國族認同作為二分法，一刀將歷史切成兩塊。

許劍虹表示，他從小在美國長大，讀到湯姆．布洛考（Tom Brokaw）所寫 的《最偉大的世代》（Greatest Generation），加上外公是老空軍，自2003年開始研究國軍歷史，並在美國訪問到一些抗戰老空軍，不料回到台灣後才發現，「這邊的老兵其實比美國的更複雜」。

許劍虹指出，現居美國的老兵大多是黃埔系或中央軍出身，階級比較高，跟蔣介石的關係也比較深，「我在台灣訪問過最高階級的是前行政院長郝柏村，他是最黃埔、最中央、最正籍的。當然我也訪過最底層，是中央軍士兵，住在違建裡面，生活過得不是很好。」

「不過，這個只是階級上的落差」他說，真正複雜的是背景，很多外省老兵出身地方軍、偽軍的，來台後待遇更差，生命故事也不能見光，不像美國在二戰單純對抗納粹，「在中華民國，這些軍人很不單純，二戰時有人打日本，也有跟日本合作的。」

並非全是「蔣家軍」

提到外省老兵，很多人會不自覺想到「抗日老兵」、「黨國軍人」。事實上，這些老兵來自五湖四海，派系複雜，抗戰時也不見得是同一個陣營，但來台後受政治、社會等因素影響，生命脈絡被過度簡化。

即便1928年北伐後，國民革命軍完成形式上的統一，但除了蔣介石的中央軍，規模較大的地方派系還包括馮玉祥的西北軍、閻錫山的晉綏軍、李宗仁及白崇禧的桂軍、張學良的東北軍，直到政府1949年遷台前，蔣介石仍無法將之統合，所以外省軍人不見得通通是「蔣家兵」。

許劍虹說，有不少老兵過去隸屬滿州國，或汪精衛政權的「和平建國軍」（偽軍），他們與日本的淵源，不僅不輸給同時代的台籍日本兵，連國家認同和意識形態現在也各有不同，有的堅定捍衛中華民國，有的主張一國兩制，甚至有支持台灣獨立的，「但我們不要忘記，至少在保衛與建設台灣這一點上，他們通通是有功勞的。」

許劍虹認為，很多名嘴或政治人物操作省籍議題，用二分法去談抗戰或台籍日本兵，「我覺得不該是這樣，外省人很多也參加汪精衛、滿州國的部隊，政治人物在這些議題上往往『各取所需』，如同國民黨過去撤退來台，也不會告訴你他帶來的部隊裡背景多麼複雜。」

直面歷史難題
尋回社會和解

許劍虹表示，台灣人有參加抗戰、加入國民黨，甚至投身共產黨，「我早年研究這段歷史，本來是想紀念國軍，現在發現可以把台灣這些藍綠政治做更多修正，台灣沒辦法團結起來，就是因為這些歷史問題沒被好好解決、處理好。」

他舉例，新加坡二戰時有日軍陣營，也有抗日勢力，但新加坡將兩者歷史並存，在市中心蓋了一座海濱公園（Esplanade Park），除了抗日英雄林謀盛將軍紀念碑，也有印度國民軍（日軍陣營）紀念碑。

這樣的作法，展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包容態度。作為主權獨立國家，新加坡有自己獨特的二戰視角，也有兼容並包的胸襟，「新加坡這種多元呈現的方式，我覺得是台灣可以學習的。」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近年來，美國派兵到伊拉克、阿富汗作戰，許多軍人患上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歸國後性格大變、情感難解、麻痺，造成個人、社會及工作功能損傷，如同電影《美國狙擊手》所描繪。

許劍虹指出，他曾訪問過一位華北治安軍的老兵，對方在抗戰勝利後，毆打投降的日本軍人，甚至強暴日本女孩，只為了討回過去被當亡國奴的尊嚴。來到台灣後，這位老兵參與「澎湖七一三事件」，殺了一些無辜的外省學生。

直到回歸社會，這位老兵的內心也遲遲未能平復，無法接受自己的暴行，險些對幼稚園女童下手，好在最後關頭找回理智。

同樣是歷經烽火歸來，部分外省軍人孤身遷台，還未能意識到戰爭留下的心理傷口，就先離開人世，或成為社會底層。這些現象，或多或少出現在某些電影，但一直被主流社會忽略。

歷史不能二分法
戰場不是黑白分明

許劍虹表示，外省老兵逐漸凋零，「你不趁他們還在的時候去做（口述歷史），以後歷史就是政治人物去曲解，你沒辦法去做修正，我們至少趕在最後一批，把它搶下來做修正，因為台灣的政治人物都在利用這些歷史去做他們想做的事情，但真正的歷史其實沒有那麼簡單。」

許劍虹舉例，「空軍抗戰英雄羅德隆在B-25轟炸機上當機尾槍手，曾轟炸安陽跟河南的車站，那個可能就是偽軍駐防的車站。後來他們都效忠中華民國，成為友軍，但二戰時他們是敵人，一個幫重慶做事，一個幫汪精衛政權做事。」

許劍虹指出，當時不是一個黑白分明的戰場，國軍、偽軍都和共軍作戰，但彼此在抗戰時又是敵人，「很多人為了生存加入，或被迫成為偽軍，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偽軍，有時看到國軍轟炸日本人，也沒那個陣營概念，只認為飛機來了就是躲，甚至偷偷高興日本被炸了。」

他認為，歷史不該是選票的機器，一些激進支持者常給對立陣營貼上「日本鬼子」、「你是支那」等標籤，「不要去陷入這種中日的代理，好像我們是幫中共或日本當代理人一樣，事實上，中共或日本也沒把你們當代理人，現在兩國甚至好得很。藍營操縱反日，綠營操作反中，都是沒有意義的，應該回歸到歷史去看，才有台灣的整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