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共內戰期間,國軍拉伕、擄人來台從軍,但不同於社會主流的敘事角度,使得這段過去鮮少被人討論。促轉會前研究員、中國問題專家曾建元教授談及這個問題,以胡璉第十二兵團老兵劉錫輝上校為例,「我要為劉錫輝,或類似他處境的外省老伯伯說一些公道話。」

曾建元說,這些老兵是當代的「唐山公」,他們的故事應當像我們對待之前的「唐山公」一樣,被好好地珍視、典藏,這是我們台灣歷史的一部分。

不過,在老兵這一塊,國家現在還沒有處理妥當,這是現在轉型正義問題中的一個缺角。

抓伕的受害者:劉錫輝

現年88歲的劉錫輝是廣東興寧縣客家人,他17歲時正值民國38年國共內戰。國軍胡璉第十二兵團第十八軍118師潰敗南下,經過他家門前,見池塘內有魚,便丟手榴彈炸魚撈取。劉錫輝的父親出面碎念了幾句,竟遭軍隊當場射殺。

過了幾天,又有國軍部隊經過,不由分說將他們家中男丁全部押走,在未經訓練的情況推上戰場,參與了古寧頭戰役。劉錫輝幸運存活,之後投考陸軍官校、國立成功大學,赴美深造歸來,在中科院參與研發天弓飛彈,獲頒雲麾勳章。

不過,劉錫輝不要徽章,只盼國家能就槍殺父親一事道歉,甚至提出「用徽章換國家一句道歉」。總統馬英九、蔡英文任內,他三度陳情,國防部回覆「無法審認事實與證據」。好不容易證據齊備,《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卻僅限台灣地區。

2018年8月,劉錫輝第四度陳情,求助促轉會,但受限於促轉條例定義,案子還是被駁回。

1992年重返老家攝於祖屋前/劉錫輝

法律漏洞

曾建元指出,《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規定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後)如何處理中華民國領土中發生的國家暴力或不法,但未規定實施的地域範圍,也未限定在台灣地區。

現有的台澎金馬疆域,是直到1950年才確立下來,在此之前,即便北方有些省分已被中國共產黨統治,但大陸其他地區仍屬中華民國的統治範圍,「那1945年8月15日到1949年10月1日的國家不法,是不是也在促轉會的處理範圍?這是一個巨大的法律漏洞。」

曾建元說,台灣多數人可能沒有意識,也想像不到政府這4、5年間在大陸地區的不法行為,甚至會說「台灣2300萬人要為當時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大陸的罪行或不法行為負責嗎?這不成比例,國家主體也不同」。

「這就是問題所在,1949年的中華民國,跟1949以後的中華民國,到底它所要負責的對象有沒有不同?這是現在促轉條例中的一個法律漏洞。」

最悲哀的是,劉錫輝和這些老兵就是處在這個法律的漏洞中,他們遭侵害的時間是在1949年8月15日後,但地點在中國大陸,「他們這一輩子的付出,都是在台灣,為了中華民國做犧牲,但等到他們年老的時候,他們心中的那些委屈,我們的社會不理解,他們也無從訴說。」

一個道歉

曾建元舉例,現在促轉條例平反的案件大多沒有補賠償問題,因為二二八、白色恐怖的補償時限已過,但哪怕是一紙書面平反、國家的一句道歉,或恢復名譽證書,對個人、親屬以及他的家族而言,都事關重大,對劉錫輝來說更是如此。

他說,「客家人很重視這個家族的關係、榮譽,他回到廣東家鄉後,親族、家人指責他:『你的父親被國軍槍殺,結果你沒有為父親報仇、雪恨,還幫著國軍研發飛彈、對準家鄉』,這讓劉老先生非常痛苦,他只是希望國家政府對這件事有所表達,賠償對他而言不是那麼重要。」

畢竟,國家對老兵、軍人的照顧不算少,劉老先生有能力為父親修築墳墓,也能花錢去回饋、照顧原生家鄉,所以錢不是重點,「錢,只是政府對於不法行為的一種道歉形式。」

曾建元認為,退一步來說,如果政府真的沒有錢,或沒有法源,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道歉,也是一個正式性的處理,何況這件證據確鑿,有一個表示也是可以的,「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到現在都還沒有實現。」

他回憶,過去在促轉會服務的時候,雖然劉錫輝的案件不在他手上,但他曾做過一些了解。當時國防部第一次回覆,「案件發生的地點在中國大陸,事實很難查證,相關檔案也不存在」,以「無法審認事實與證據」駁回。

為此,劉錫輝不僅回家鄉找證據,請當地政府協助,把過去種種資料翻了出來,帶回台灣再次提起陳情。但政府依舊置若罔聞,沒有接受他的請求,也沒有一句道歉。

曾建元說,「道歉這件事,在我來看是一種正式性的措施、正式性的處理,不需要法律,但我們國家在這些問題上斤斤計較,歲月不留人,多少人等不到國家的一聲道歉?難道我們就是讓時間用遺忘的方式來解決嗎?如果是這樣,這已經不符合我們追求轉型正義的精神。」


當代唐山公

曾建元指出,國家過去抓伕,強迫沒有服兵役義務的男子為國家效命,甚至沒有給予完整的軍事訓練,導致很多人失去了青春和生命。之後,雖然有許多外省伯伯順利到台灣來,晚年也受到國家的照顧,但那是他們僥倖從戰爭活了下來,反觀那些死掉的人該怎麼辦呢?還有,對他的家人、父母來講,是失去了兒子,失去了丈夫,難道不需要我們國家的一聲交代嗎?

或許有些人會說:「事情發生在中國大陸,跟現在中華民國沒有關係」,但他認為,「我們面對的是中華民國國民他的家庭、家人,不是在處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係,跟發生在什麼地點無關,只要他是中華民國的國民,又為了中華民國承擔了不必要、不法的兵役、苦役或勞役,難道國家不需要對自己國民犯下的錯誤道歉嗎?」

曾建元強調,這些老兵被抓到台灣來,一輩子都生存、生活在台灣,就算他退休後搬到國外去,也已經把最好的時間、最寶貴的生命,奉獻給這塊土地,包括他的汗或著他的血,都已經注入到這塊土地上面,或保留在他的子子孫孫中,和台灣的人民、土地融為一體。

台灣有一句話說「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媽」,他認為,很多漢族的祖先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當我們研讀歷史,也常懷想當年械鬥的那些日子,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現在是這個多元族群、一個政治的共同體。」

被抓的老兵留在大陸更慘?
來到台灣已是一種幸運?

曾建元認為,這種說法似是而非,因為轉型正義是針對國家的不法行為,並要求國家承擔起責任。至於受害者後來經過什麼樣的個人努力,或國家事後對他有什麼樣的恩給,那都與國家過去不法的既定事實無關。

他舉例,如果有一個人被強盜搶劫了,最後靠自己的努力,賺了很多的錢,那我們會講說:「當年要不是強盜搶你,你會立志發憤圖強、賺這麼多錢嗎?所以強盜搶劫是一件幸運的事,是一件好事!」應該不會吧?這是兩回事,所以應該要分開來看。


轉型正義的精神

曾建元表示,轉型正義的終極目標,應是讓民主國家尊重人權、維護憲政,不再重蹈歷史的錯誤,同時達成社會的和解,讓國家重新團結,也讓憲政民主成為拘束國家執政者行為的一個重要價值。

他說,從劉錫輝的例子來看,轉型正義跟受害群體的肉體是否還存在世界上沒有關係,何況這些老兵、這些被害者很多都還在,只是逐漸凋零,「但他們還有知覺,還有清楚的意識,如果我們不趕快做,國家連跟他們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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