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在我的回憶裡面，爺爺總是一張臉嚴肅著，職業軍人退伍的他，從大陸的青島遠渡而來，
待戰事漸平，便隨著同袍們居住在眷村。
這一住，便是一輩子。



從小對爺爺的印象就是嚴肅，不太輕易露出笑容來，尤其作息十分規律，非常的嚴以律己
。

但是從相簿裡的照片可以看到，爺爺僅有的幾次微笑，通常是在擁抱小時候的我和弟弟時
，才會出現。

直到我們上了小學，有時候假日他會騎著古董車，我們會三貼坐在後座，去公園放風箏、
去文化中心的魚池看魚，餵養裡面的魚群。



他總是不太說話，只是在旁邊安靜地陪伴我們，一直都是。










小時候很調皮，對於物質的慾望無止盡產生，爺爺也總是用盡全力的供給予我，舉凡漫畫
、動畫錄影帶、玩具或文具等等，到最後，慣性的寵溺使得自己變得不去珍惜，因為想要
什麼就有什麼，太容易得到反而學不會知足與感恩。
爺爺雖然叨叨絮絮的唸著，卻仍是無止盡的供給著。



小學低年級，每到晚餐過後，爸媽若是忙著工作不在家時，他便會帶我們兄弟倆洗澡，在
浴缸放滿熱水，然後他會先洗滌囤積好的衣物，用洗衣皂和刷子用力的發出刷刷的聲音，
然後我和弟弟會脫光衣服，泡在浴缸等他洗完衣服。接著，他會用肥皂在毛巾裡面摩擦至
充滿泡泡，然後開始幫我和弟弟洗澡，有時我們調皮玩水，他還會生氣，但是越長越大，
開始學會獨立以後，不曉得有幾次爺爺放滿了水，自己卻進去把浴室的門給關上，隔在門
外的他，是什麼心情呢？



有陣子，家裡的經濟跌落谷底，爺爺一把年紀了卻去企業裡面擔任清掃員，每次回來總是
會在他的身上聞到汗水的黏膩與發酸的氣味，那是他在公司一整天替人清掃後所留下的痕
跡，以前小時候不懂事，還會嫌棄他身上的味道，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他騎著車載我們
兄弟倆去到那家公司，是宏碁企業，他告訴我：「爺爺在裡面清洗他們的垃圾，做回收、
整理洗手間的任何髒汙，很辛苦，可是只要你和弟弟平安長大，這一點辛苦根本不算什麼
。」

這句話，一直放在心底，那是沉默寡言的他很難得對我們講出來的真心話，卻也一直放在
心底。




無常卻總是伴隨著成長而來，爺爺經歷了第一次中風以後，終於，他辭掉了工作，他的生
活，漸漸縮小在家裡這個空間，起床後直到睡前的時光，只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安穩地，有
時酣睡、有時看著窗外，不曉得在看什麼，有時候會去外面和鄰居走走。


我和爺爺的互動，變成早上和他打招呼，然後他會在桌上擺放已經泡好的麥片和牛奶，但
其實我總是匆匆喝完便去學校，甚至每次都想告訴他，可不可以每天是不同的早餐，都是
同樣口味的麥片，真的有點膩，但這句話卻一直藏在我心中，直到終於我自己會選擇不同
的早餐店購買早餐後，都沒有告訴他。


回家，也馬上跑回自己的房間，有時讀書、有時做自己的事情，越長越大，反而距離越來
越遠。










說說我爸爸和爺爺的關係吧！


其實爺爺很愛爸爸，但爸爸卻常做錯事情惹他生氣，爺爺身上的白髮，我想三分之一若是
這個家，那麼其他兩個三分之一就是我和爸爸了！再怎麼嚴厲的責備，最後只在於無法坦
率的把愛說出口罷了！
就這樣，爸爸不喜歡回家，爺爺渴望爸爸回家，但爸爸只要一回到家，他看了心煩、不開
心，換來是更激烈的爭吵，直到爸爸終於永遠的離開他。



誰也料想不到，爸爸會就這麼突然的離開，生命總在呼吸間，那時，家人一方面對突來的
悲劇感到痛心，一方面更擔心，爺爺得知這個訊息會如何，若一輩子欺騙他，活在謊言中
走下去，對爺爺會比較好嗎？但若我是爺爺，我寧願得知真相，也不願意自己在悲傷裡渡
過。


於是，我們全家人圍著爺爺，我還記得那時我牽起爺爺的手，告訴他，爸爸走了！永遠的
離開了！

我告訴爺爺，雖然爸爸離開了！可我們都還在，不要讓自己陷入難過的循環裡，甚至告訴
他，我和弟弟長大了！要他別擔心。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爺爺當時的表情，還有處理完爸爸後事以後，爺爺看向窗外的神情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您看得，究竟是什麼呢？










後來，爺爺的身體越來越糟糕，我記得在我排第二部舞台劇結束的某天，我正騎車準備從
嘉義回到台南，途中，媽媽來電，告訴我要我注意安全，好好騎車，有件事，回來再告訴
我。我的個性反而執著要她告訴我怎麼了！依稀記得，媽媽告訴我爺爺病倒了！住在醫院
的時候，我正好騎到新營，掛掉電話以後，突然好多和爺爺的回憶湧上心頭，在新營的奇
美醫院外面的省道上，我隔著安全帽和口罩，就在路旁哭了起來。



直到最後爺爺的病情時好時壞，回到家裡療養，他依然把一天的時間都花在安靜的坐在位
置上，尤其雙腳開始無法施力，醫生說他的器官開始在退化，行動會成為最大的困擾，於
是，我們在每天晚上大概七八點的時候會去攙扶他上房間，然後全家人一起在房間看電視
，我能從他眼睛倒映出來的光感受他的情緒，有些好笑的綜藝節目，他也會笑著，就像個
孩子一樣。



但是，生病使人消沉，他的雙腳終於無法再施力，家裡無法負擔昂貴的全職看護，外加我
和弟弟在嘉義讀書，媽媽又有工作，於是，我們便把爺爺送去家裡附近車程不用五分鐘的
榮民醫院，讓看護二十四小時的照料他。
很多宗教勸人修行，自從爺爺進農民醫院，我們固定每個禮拜都會去探視他，給我最深的
感觸便是，你若要修行，就來醫院走一遭吧！隨時會離開的無奈與恐懼，面對病痛的掙扎
與勇氣，在你幸福的過著生活的每一刻還貪心得抱怨不足時，有人正在這裡與生命搏鬥，
那是我們所不會注意到的地方。



我們定期會來陪爺爺，雖然有時只有一下子，但是那仍然是快樂的時光，有時會逼他下床
來，坐上輪椅，推著他到處行走。





最令我難忘的，是去年的農曆年，我們一家人協定，過年要去農民醫院把爺爺接回來一起
圍爐，爺爺最喜歡熱鬧了！一個人在醫院一定會很寂寞，所以那天我們整理好便去醫院接
他，推著輪椅從醫院走回家，我們就好像以前大家都還在時那樣，青玉石桌上擺放著圍爐
的年菜，配著電視當紅的甄嬛傳，就這麼渡過一個溫馨的年夜飯。


結束回醫院前，爺爺向媽媽討了兩包紅包袋和一筆錢，拿到以後，他用顫抖無力的手把錢
放進紅包袋裡，然後遞給了我和弟弟，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無時無刻都是這個家，我和
弟弟。










終於，過了幾個月以後，某天，我和弟弟不曉得為什麼睡不著，再接近早上的時分接到媽
媽的來電，告訴我們，爺爺就要不行了！

媽媽要我們做最早的那班火車回家，但我們仍然決定雙載騎車回家，弟弟一路不管交通安
全飆著車，平常我是會阻止他的，可是此時此刻，我卻希望能夠馬上回到台南，馬上回到
爺爺身邊，起碼，見他最後一面，或者，能夠要他安心放下，和他說一句再見。


回到台南時，卻沒有見到他的最後一面，媽媽說，爺爺在等，卻還是沒有等到，但是躺在
病床上的他，卻和平常安穩熟睡一樣，那麼安祥、那麼安心，彷彿一切是間的病痛都隨他
遠去，再也不會糾纏著他。



送爺爺回家的那天，在入殮前，佛光山的法師和師兄姊們輪番到家裡陪同我們在往生八小
時的這段時間念佛號，我大概念了兩個小時候，整夜沒睡的疲倦到了頂點，跑回房間小睡
。




我做了一個夢，我在房間聽到爺爺的聲音，於是我走出去，然後，他和往常一樣在樓梯口
，我下意識要去攙扶他上樓梯，因為他的腳不方便，平常都是我們攙扶著他上樓，可是夢
裡，他卻自己走上來，然後，把柺杖交給了我。



畫面，突然瞬間切換，我們來到了車站，爺爺背後是莒光號的火車，他也和平常不同，變
得好年輕，彷彿以往軍人的瀟灑豪邁都回到了他身上。


他給了我一個微笑，我卻不曉得為什麼，在夢裡哭了起來，我問他：「從小到大，我是不
是一直讓你生氣，一直很不乖，你會不會討厭我」之類的，像是小時候鬧脾氣時，會說的
話，爺爺卻摸摸我的頭，然後，告訴我他要走了！還拿了一張票給我看，他和我說，在另
一個世界，他是VIP，我就在這裡醒來。




朋友告訴我，那是爺爺不捨我，也或許他知道最不捨他的，也是我吧！所以專程來和我告
別。

這個讓他操煩了多年的長孫，這個好像永遠都長不大的長孫，卻希望能夠一直待在他身邊
的長孫。




最近，我們搬了新家，舊家因為土地是政府的，所以整個眷村做大規模的拆除，那一直是
爺爺待很久很久的地方，也是他的執念，也是他的歸屬，他的一切出發到完結的地方，他
的執著之處。

搬家後的日子，一切都回歸常態，但前幾天，我又夢到了爺爺。



我和他在舊家的房子外散步，他走在前，我追隨於後，我們沒有聊著天，只是這樣走著，
然後，我突然想問爺爺，為什麼都不說話，這樣和我散步會不會很無聊時，我轉身，他就
不見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原地。




就這樣醒過來，又哭了一陣子。但是，爺爺，你知道嗎？我還是很想你，但只敢在夜深人
靜的時候潰堤。
在菩薩身邊修行的你，會幸福的，對吧！




現在，我有時也會看向窗外，我想，我大概能夠體會，爺爺你看的，究竟是什麼景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