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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時間 2016-09-01 12:42:20

怪影

只要天黑了,我便會用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這個習慣來自於我兒時的夢魘。

幼稚園和小學時期,我反覆做一樣的夢。夢境裡的天空總是雲層厚重,彷彿一大片灰黑色的布毯往我的身軀蓋下,讓我無法逃脫。明明是夢,我卻依然感受得到打在臉上的絲狀小雨,以及頭皮因為緊張而流出來的汗液。

半夢半醒間,只知道我想回家,但總會無法走到家中,而且,永遠沒辦法避開那難以言喻的東西。

在路的末端,它的形體慢慢浮現,儘管它有著人類的四肢和頭部,我卻始終無法相信它是個人,因為它的肢體以奇怪的角度彎曲,且渾身漆黑,一跛一跛地往我的方向靠近。

明明它移動速度如此緩慢,但每當我感到害怕並折返往後跑時,每一次回頭確認與它的距離,都會嚇到。它的行走動作如同影片用正常速度撥放,之後快轉,再用正常速度,再快轉,一下慢一下快,或許下一秒它就會瞬移到我身旁。

當背後一陣冷意竄上,緊接著是身體被異物刺穿的感覺,我知道我被追上了,然後雙眼一黑,就在無止境的黑暗漩渦裡昏沉。

最後都會在床上驚醒,渾身大汗。每次我跟家人說起這樣的事,他們就會說那只是夢而已。

對這個夢境的恐懼,在小學二年級上學期的某一天達到了最高點。

那一天也下著綿長的細雨,讓冬天的冷意更加浸入人們的軀殼。放學後我穿起土黃色的輕便雨衣,在校門口等媽媽來接。平常大約五到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騎著紅色機車的媽咪出現在眼前,可是那一天我看著手錶,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慌張的情緒開始爬上我的腦袋,媽媽怎麼還沒來,我抬頭看著呈針狀的細雨,讓一點一滴的冰冷打在我的臉頰,眼眶開始發痠。當校門口的學生幾乎走光,來接送的家長也都乘車而去,校園被寂寥佔領,我擦了擦眼淚,決定走路回家。

回家的路我和媽媽走過好幾次,但還沒自己走回家過,除了我原本就有點害怕之外,父母對於我的照顧幾乎是無微不至,無論天氣如何糟糕,或是工作再怎麼忙碌,他們都會陪著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也不同意把我送去安親班。

從沒想過回家的路這麼暗,這麼安靜,就像夢裡的一樣……

當太陽下山後,我發現自己看不清楚建築物的輪廓,每一棟住宅如同巨大的野獸張開大口。儘管如此,我縮起身子繼續往前走,知道家已經不遠了。

當我轉入小巷時,前方的路比我以前感覺得還要更暗,正當我思考是不是因為這個巷子沒有太多住戶時,我抬頭一看,忍不住尖叫。

難道我還在做夢嗎?為什麼它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黑中似乎帶著暗紅的身軀像變形蟲一般,蠕動著,咕嚕嚕地伸展出雙手,當它詭異扭曲著往我這裡快速靠近時,我腦袋閃過了無數個問句和求救的字眼。我轉身的動作在我的感知上彷彿分成了好幾個鏡頭,下一秒,我的身子用極快的速度往反方向噴射出去。

我的眼鏡劇烈上下晃動,儘管看不清楚前面的景色,只知道跑就對了。因為用力過猛,感覺雙腳的動作不協調,一個不小心我被雨衣絆了一下,咚的一聲在四周建起了水花。

當我趴在地面上,開始感到背後一陣冷意。

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

不知怎麼的我知道回頭會看到非常可怕的東西。我無法克制地放聲大哭,似乎是想藉著嘶吼來減輕自己的恐懼。因為跌得太痛了,最後我選擇閉上眼睛。

耳邊開始聽到熟悉的聲音叫喚我的名字,接著被硬是從地面拉了起來,我好好地睜開雙眼一看,原來是鄰居阿姨。她告訴我因為我媽媽吃壞肚子去看病了,所以媽媽委託她來接送我下課,但因為在校門口沒看到我(由於當時手機不普及,加上阿姨是去了另一側的校門等我,因此沒看到我),所以只好沿路返回找我。

我把我遇到的事跟阿姨說了,但她卻說她遠遠地看到我的背影,一直叫喚我我都沒聽到,接著又見到我好像被甚麼東西嚇到,往回跑跌了個大跤,她才趕緊跑到我身邊看我。甚麼扭曲的黑影,阿姨說根本就沒看到那種東西,整個巷子除了我和阿姨不但沒有其他人,連條流浪狗都沒有。

被阿姨送回家以後,不久爸爸媽媽也回到家了,他們問了我臉上和腿上的傷,我便把我遇到的事情說了出來。當時他們兩個的臉色轉變我記憶深刻,爸爸雙眉間的皺紋只有在他非常苦惱的時候才會出現,即使爸媽有這樣的反應,但他們還是說絕對是我看錯了,或許是在天空飛翔的黑色塑膠袋一類的物品。

那天晚上他們兩個安撫我直至入睡,他們並不知道此刻我眼中還能看見那黑影有著五根手指,我相信那絕對不可能是塑膠袋,但心中期盼爸媽是對的。

就這樣,我三不五時依然會夢到那個怪影,但一直沒能理解我那天看到的是甚麼。父母也一直對我上下課接送直到我升上高中。

而在一個平凡到不行的下午,我還沒能做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我終於知道了噩夢的真相。

高中二年級的體育課,我被一顆承受了強大射門的足球打中頭,因而昏了過去。我的意識就像在大海裡載浮載沉的破竹筏,巨大又寒冷的黑色漩渦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事物。

在漩渦的中心,我看到了那個怪影的臉。

等我清醒後,我在保健室的床上哭了,那天放學我急急忙忙地搭上校車,飛奔回家,跟媽媽問起了那段記憶。

第一次看到媽媽哭得如此傷心,她抱著我,溫溫的淚水滴在我的耳殼。

都是我沒把妳保護好,她說著。因為抽噎,這句話的音調變得細尖。

我五歲的時候,曾發生過一件事。某天我在家附近玩,開始下雨媽媽卻不見我回家躲雨,便擔心起來,發現到處找都找不到我,終於透過鄰居的幫忙,在離家有點距離的水池邊發現了昏迷的我。我的後腦勺出血,身上也有多處傷痕,原本以為是我自己失足跌倒滾落,卻在去了醫院驗傷後發現了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

也許因為我的頭部受傷,也可能是我當時年紀太小,又或著,是我很希望能忘記那件事,五歲以前的記憶就只剩下噩夢的形式存在我的腦海裡,直到被喚醒前,它不曾再次傷害我的內心。而烙印在我瞳孔中,那真兇的殘像,最後我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

經過和家人的記憶拼圖,對我做出暴行的,是住在隔一條巷子的男子,他有中度精神障礙,加上一些先天性疾病,導致他的走路姿勢怪異。

我越是發掘真相,就越感到顫慄不安,特別是當我從媽媽那裏得知,那名男子早在我上小學前就去世了,那我又如何解釋我小學二年級時看到的怪影?那真真實實、令人厭惡、噁心、黑暗、骯髒、可恨的扭曲怪物!!

我沒有辦法冷靜……只要一想到還有遇上"他"的可能性。

我只求"他"能夠放過我,不要再出現在我的噩夢或現實之中。因此我一直都帶著燈,也帶著哨子和小刀,無時無刻。我得保護我自己,直到永遠。

在每個人煙稀少的幽森道路上,我打著燈。

被足球打到後,我看得到長髮垂地的女鬼,她口吐鮮血,死白的手輕輕地向我招來,也看得到行道樹和路燈上掛著的吊死鬼隨風搖曳,吐著舌頭痾痾啊啊地掙扎著。還有更多更多雙眼睛和手腳在暗處閃爍晃動,噗登一聲,一顆七孔流血的頭顱滾到我的腳邊。

但祂們傷害不了我,只是哀傷地看著我,流著紅紅濁濁的淚水,或是咧起腐爛的嘴角苦笑,訴說著離開人世的孤獨。

我打著燈,任憑陰冷的事物在我身邊流轉。我深深吸口氣,只要那個怪影不再出現,就甚麼都不用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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