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我回來了。
某年夏天,大家都還是屁孩學生的年代。
小剛跟恰吉兩人趁暑假下南部找住在雲林的國父、潘倪、尚恩玩,五人的環島行從雲林出發一路北上。
最後一站來到了嘉義。
背包裡的威士忌跟啤酒都需要補貨了。
那是個依照慣例熱得發昏的下午三點半。
年齡相仿的五人,那年剛好都犯太歲。
四個正沖,一個偏沖。
那是個屁孩認為自己命很硬的時代。
那也是屁孩最常出意外的季節。
『到了嘉義,怎麼能不去那呢?』小剛興致沖沖地提議。
『你是說…民雄鬼屋嗎?』國父試探。
國父,之所以叫國父,不是因為她喜歡穿中山裝,更不是因為她有留小鬍子。
國父是個女孩,只是她的行為舉止比男人還男人,雖然是護理系的,現在已在急診室擔任實習護士,但這些男孩並沒有把她當女人在看待。
而且她的八字是同行其他四人的加總。
因為八字夠硬,得名國父。
『對啊!反正妳八字這麼硬!怎麼?怕了嗎?』深知國父激不得,小剛言語相激。
『靠!』國父一拳揍在小剛肩上,小剛痛得哇哇大叫。『去就去啊!誰說我怕了!』
國父之所以為國父,她的拳勁也是出了名的大,所以同行的男孩沒人把她當女人看。
『要去可以,但我們幾個今年不是都犯太歲嗎?還正沖耶!』潘倪雖然膽子也不小,同樣是急診室實習護士的她仍有些顧忌。
『不然我們投票吧!少數服從多數!我贊成衝民雄鬼屋!』急性子的尚恩迫不及待。
『我當然贊成啊!我提議的耶!』小剛覆議。兩票。
在一旁忙著發簡訊給女友的恰吉半天不吭聲,似乎還在考慮。
『沒在怕的啦!走啊!』被激起鬥志的國父覆議。三票。
還沒決定的兩人自動棄權,他們在路邊的便利商店補了些啤酒跟餅乾,就驅車往民雄鬼屋的方向出發。
在沒有網路地圖的年代,一行人毫無懸念地迷路了。
地圖上更沒有標示『民雄鬼屋』的所在地。
他們沿路問路,但路人都不太願意告知鬼屋的方向,甚至有個老伯伯還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回頭是岸。
但屁孩怎麼可能聽得進去,他們熱血沸騰。
沒吃過檳榔的尚恩終於在買了兩包檳榔加一包七星後,跟身材火辣的檳榔西施口中問到了大概的方向。
不料,他們仍在一片農田中迷了路。
車子靠著田邊的大樹瞎繞,轉眼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太陽已經緩緩地往地平線的方向降落。
『幹…怎麼這麼難找?』開車的恰吉終於有些不耐煩,剛才似乎跟女友吵架了。
『這也太詭異了吧?有這麼難找嗎?』被逼著一同前往的潘倪似乎想要打退堂鼓。
『在那裏。』沿路異常安靜的尚恩突然朝著左前方一比。
在高高的樹梢上,隱約可以看到屋頂。尚恩緩緩地把手放下,繼續不發一語。
『找到了!衝啊!』小剛興奮地比出超人的姿勢。
恰吉往尚恩手指的方向開去,果不其然,一棟廢棄的古厝映入眼簾。
恰吉把車停在古厝門口,大夥下車。
一直很興奮的小剛這時突然打了個冷顫,抬頭看著這間廢棄的三樓豪宅。
關於這棟豪宅的鬼故事眾說紛紜,但幾乎都離不開一個核心,就是婢女。
話說,當時這棟豪宅的劉姓富商愛上了服飾他的婢女,日久生情的兩人擦槍走火地生下了個孩子。妒火攻心的女主人趁富商外出工作時,千方百計地虐待婢女,逼得她投井自盡。婢女死後,豪宅開始不得安寧,時常有人聽到腳步聲或是哭泣聲,最後搞得這家有錢人家破人亡。民雄鬼屋因此得名。
五人靜靜地杵在門口,沒人敢踏出第一步。
咖!恰吉拉開了一瓶啤酒,咕嚕咕嚕地豪飲了一口。
潘倪吞了吞口水,也開了瓶啤酒,順手拿了另一瓶遞給尚恩。
尚恩並沒有理會潘倪,嘴角賊賊地上揚,輕輕地說:『老婆,我回來囉!』說完大步地踏入古厝內。
其餘四人傻傻地看著這個畫面,又各自豪飲了一口後,追上已經走到門口的尚恩。
古厝的冒險開始了。
進入古厝後的尚恩,態度極不正常,大家都是第一次來,但他卻感覺熟門熟路的。
還向大夥一一介紹客廳、廚房、某人弔死的客房、婢女自殺的那口井…
尚恩在井邊停了下來,他將頭往井裡探去。
原本膽大包天的四人都戰戰兢兢地盯著這一幕不敢吭聲,這時卻聽到尚恩發出及輕微的聲音。
他在哭。
『我好想你…』尚恩的聲音輕到近乎耳語,旁人卻如雷貫耳。恰吉一時腿軟跌坐在地。
在場八字最重,唯一偏沖的國父怒氣沖沖上前就是一拳,狠狠地一拳揍在尚恩臉上。她大罵:『幹!你這玩笑也開太大了吧!走了啦!』說著便拖著嘴角流血的尚恩往屋外的方向走,順勢還回頭大喊一聲:『你們幾個還在那幹嘛?走了啦!』
三人被這麼一吼,像是回神一般,趕緊跟著國父往外走。
尚恩一路掙扎,但國父的力道之大,他只能順從。
開車回旅館的路上,五人都靜靜地不發一語,車內被一股詭譎的氣氛壟罩著。
恰吉決定將國父、潘倪和尚恩直接送回雲林,他和小剛則連夜開車飆回台北,草草結束這次的旅程。
幾天後的晚上十一點半,剛開始值大夜班的潘倪的B.B.Call響起請她回電。
『喂,你好…』話沒講完,對方已迫不及待。
『小潘啊,我是尚恩的媽媽,尚恩已經三天沒回家了,妳知道他在哪嗎?』尚恩媽媽語氣急促。
潘倪心中已有答案,但為了緩和尚恩媽媽的情緒,她只保證會試著與他聯繫。
約半個小時後,她趁值班的空檔打了通電話到尚恩的宿舍,響了兩聲電話就接通了。
『…喂?』尚恩疲憊的聲音,但潘倪卻聽出一絲高亢的情緒。
『我是潘倪,』她調整了一下話筒:『你媽今天打給我說你三天沒回家了!我就猜你又躲回宿舍打電動了!幹嘛不跟家人聯絡啊!』
『…我剛回到宿舍妳電話就進來了…』尚恩的語氣有點心不在焉。
『你剛到宿舍?』潘倪不解。
『對啊,我這三天一直在家陪老婆啊,呵呵呵…』尚恩語氣陰陽怪異。
『老婆?你什麼時候又交了女朋友啊?』潘倪以為尚恩交了新的女友,這幾天都住在她家。『你躲在女友家也要跟家人聯絡好嗎!』
『…劉宅沒有電話啊,呵呵呵…』尚恩保持著陰陽怪氣的口吻。
潘倪聽懂了。
劉宅。
民雄鬼屋。
尚恩自己又去了。
還住了好幾天。
毛骨悚然的她急著破口大罵:『幹!你去死啦!這時候還在嚇人!』語畢狠狠地將電話掛上。
她回撥給尚恩媽媽,說已經聯繫上尚恩,人在宿舍很平安,請尚恩媽媽放心。
同一時刻,在台北的小剛與尚恩正在連線打C.S.,反恐菁英,當紅的射擊戰爭遊戲。
兩人開著Skype視訊,邊聊天邊討論策略。
小剛一個人在討論策略。
尚恩表情呆滯,雖然人物仍控制地無可挑剔,但鮮有互動。
『欸,你今天幹嘛都不講話?』小剛將耳麥湊到嘴邊,好讓聲音更清楚。
『…』尚恩沒有回話,只有嘴角微微上揚。電腦螢幕的冷光打在他臉上更為冷魅。
『…欸,往左!先丟顆芭樂!』小剛沒空在意尚恩的異常,打電動要緊。尚恩聽話地向門縫裡丟了顆炸彈。
『Fire in the hole!』尚恩的人物喊了一句。
碰!
『Go!Go!Go!』小剛的人物催促,兩人衝入門內,迅速地將剩下的敵人趕盡殺絕。
『YES!幹得好!』小剛在螢幕前面用力地握拳,接著手指便忙著在鍵盤上與對手嗆聲。
尚恩還是靜靜地笑著。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喔…』尚恩說話了,口乾舌燥的他聲音有點嘶啞。
『看什麼?』小剛仍忙著跟對手互罵,並沒有很專心地看視訊。
尚恩緩緩地舉起雙手,右手握著一把美工刀。
『?』
尚恩突然用力地往左腕割了下去,鮮血噴泉般地噴射出來,一片血花灑到了攝像頭,瞬間染紅了尚恩的螢幕。
小剛被這個舉動嚇傻了,不斷地對著耳麥大吼,但尚恩仍面無表情地繼續玩著C.S.。
遊戲開始了。
小剛的人物仍停在原地。
尚恩的人物在畫面中不斷地奔跑。
射擊。
射擊。
奔跑。
奔跑。
『幹幹幹幹幹!國父!』小剛求救似地打給國父。
『幹嘛幹嘛幹嘛!』沒有值班的國父在睡夢中被吵醒,火氣很旺。
『尚恩…尚恩…』先天氣喘的小剛這時有點喘不過氣來。
『尚恩怎樣啦!』國父的起床氣逐漸升溫。
『尚恩在我面前割腕啦!』大吼完這句,話筒那邊聽到大力吸食氣喘藥的聲音。
起床氣瞬間消散,一股涼意將國父電醒。
『他人現在在哪?!』國父對著話筒大吼,趕緊起身換衣服。
『他在…他在宿舍!』小剛瞄了一眼電腦螢幕,被染紅的尚恩仍面無表情地打著C.S.。
『我現在馬上過去!』國父掛掉電話,發動摩托車,將油門催到底。
『小潘!』在坑疤的馬路上,國父一手催著油門,一手打電話。『快派一台救護車到尚恩的宿舍!』
『他怎麼了?!』前不久才剛跟他通過電話的潘倪錯愕。
『他在宿舍割腕了!』話筒傳來國父的怒吼跟機車切風的嘶吼聲。『不要那麼多屁話!快派車!』
國父顧不得停車,將機車用力地甩在地上。她更顧不得等救護車,筆直地衝上宿舍,連管理阿伯都攔不住她。
『孝姐啊!逆者是幹撒子啊逆?』操著四川口音的管理阿伯拉著國父不讓她上去。
『我朋友要死了你不要拉著我!』國父用力地甩開管理阿伯,三步併作兩步地上了樓,來到尚恩的房門口。
碰碰碰!『尚恩開門!』
碰碰碰!『尚恩開門!我是國父!』
國父再也等不及了,她退開兩步然後抬起腳用力地向門踹去。
宿舍老舊的門把應聲而斷,大門碰地一聲向內彈開。
國父不加思索地衝了進去卻被眼前的景象給鎮住。
房間一片漆黑,亂丟在地板上的衣褲都沾滿了泥巴,牆上尚恩最喜愛的深田恭子海報被撕個粉碎散落一地,CD櫃中他珍藏的CD全散落一地,幾片專輯還支離破碎。
房間裡唯一的光線來自電腦螢幕,一個人背對著國父坐在電腦前,鍵盤喀喀咖咖地被敲打著。
那人似乎對於門被轟然踹開毫不在意。
國父清出一條路衝到他身後,正要伸手拉他卻緊急剎住。
她看到尚恩眼神渙散,左手仍不斷湧出鮮血,但手指仍靈活地移動著遊戲中的人物。鍵盤早已被鮮血淹沒,尚恩的大腿跟地板也積了一攤暗紅色的血漿。
身為急診室實習護士的國父將尚恩脫離電腦前,隨手抽起床上一件T恤,當機立斷地將其撕成條狀開始幫尚恩包紮。
尚恩並無反抗,但兩眼仍無神地盯著前方。
嘴角微微上揚。
經過大量輸血及緊急搶救,尚恩的命保住了。
但他的精神仍然恍惚不定,口中不時念念有詞。
『…我要回去找老婆…』
『…讓我回去找老婆…』
『…嗨…老婆…妳來啦…』
『…我好想妳喔老婆…』
小剛和恰吉已從台北趕來,四個人決定拖他去廟裡收驚。
起先尚恩一點反抗也沒有,但到了寺廟門口,尚恩的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帶我來這裡幹嘛!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陪老婆!』
『別鬧了!進去!』恰吉拉著他的右手。尚恩的力氣突然變得奇大無比,恰吉反而被他往後拽。
國父見狀上前從後面架住他的雙臂,但力大無窮的尚恩仍不停地掙扎往後轉身想逃離現場。
潘倪跟小剛也上前幫忙,四個人費了好長的時間才將尚恩扛進廟的大門。
一進廟門口,尚恩突然不掙扎了,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但仍堅持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
除了不時回頭看著空蕩蕩的廟門外。
『你在看什麼啊?快點進去啦!』氣喘吁吁的潘倪推著尚恩想往廟裡面走,但她推不動。
『…』尚恩仍靜靜地看著廟門外,深情款款地。
他輕聲地開口:『…她進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