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紅姐，不叫店長。

「紅姐，我只做到月底喔。」我擺出一貫委屈的臉，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提出要離職了。
「誰准你這樣叫我！」她依舊無視我要離職這句話，就應了一聲。我們店實在人手不足，我也實在是個容易心軟的員工，她明白這點。

我口中的紅姐就是這間超商店長，她那討人厭的主管總是這樣叫她，所以她最受不了人家叫她紅姐。
我得以「資格」稱她紅姐也是任職半年來的資歷使得，加上我們感情很好。說也奇怪，一位大學畢業二十出頭、一位年過六十的老少配竟能如此合得來，一般我對於這種年長的工作夥伴會稱為長輩，鮮少會以朋友稱呼，但這位紅姐店長確實是我的朋友。
要和這位朋友道別我多少有些不捨。
在這間超商上班是幸福的，員工相處和睦，店長做人隨和，所以感受不到階級差異，可以暢所欲言。
但這份工作不適合我這種感情用事的人，我花了半年的時間體認到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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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年來我習慣了超商的一切。
早晨店內瀰漫的咖啡香、早午時人少適合整理貨物、午餐時段微波爐基本上不會有停止的一刻。
我們員工兩三點才有閒能快速嗑個便當，下課時會有一批學生來加值悠遊卡搭車回家。
晚上酒類會賣得很好，年輕學生應該是要和朋友聚會，也有些人需要三瓶啤酒才能入睡，這不是我的臆測，是一個時段櫃台站久了，客人會主動來閒聊個兩句，我才任職半年，已經有不下百個熟識的客人，連他們習慣抽什麼牌子的菸都記得一清二楚。

任職半年，就超商員工來講是很菜的。但服務業的一天就像一場未知的冒險，你會遇見許多不曾想過的任務。在服務業的各位都是最頑強的勇者，大多數領著不高的薪水，卻試著解決所有難關。
這也是我明白我志不在此，選擇離職的原因。
我曾經以為偶見客人的體諒、微笑或道謝能化解所有不愉快，但人們總是記得那些不好的回憶大於好的，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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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第一天我就有個疑惑，其他員工資歷都至少一年以上，他們有個共通點，不管年輕或年長，對客人都是冷漠的。明明私底下大家都是擁有個人特色、人性化、談吐是有情感的，為什麼一到工作場合就要將這些「人性」隱藏起來，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符合公司最低標準的「機器人」？
過沒多久我就懂了，某天店裡被客訴，原因是「店員不借客人膠帶，而且態度不佳。」許多耗材店裡基本上都有販售，所以非特殊情況我們不會外借，那時候我剛任職不久，客人要什麼我就給什麼，我覺得給客人一時方便不為過。結果那位跟我借膠帶的客人隔天又來借，值班的是另一位員工，客人被拒絕反而氣得跟他理論，說昨天肯借為什麼今天不肯，是不是員工教育有問題？最後客訴了那位值班的員工。

「不過就是卷膠帶，為什麼不借？」因為這樣責任歸咎於我，我感到有些不公。服務業不就是應該站在客人角度，滿足客人為優先嗎？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店長和那位員工只跟我提了這件事，沒有責罵我。他們最後都說了類似的話，意思就是不用對客人太好，因為你不會得到回報。

起初我還不信邪，只要不是太誇張的要求我都盡量滿足客人。
幾張白紙、面紙、幾個紙碗、紙杯我都給過，有些外勞客人要寄包裹不會寫中文要我會幫他寫、有客人帶了一大袋零錢要來換鈔票，要我幫他算有多少，那少說有幾萬塊。
「謝謝你喔。」大多數人都會禮貌性答謝我，但多少人真正明白我這些付出都是在踰矩滿足他們？
最後我寵壞了一些客人，雖然只是極少數。他們看見我上班就會佔些便宜，還會揶揄其他員工都不像我這麼慷慨。我聽了感覺非常倒胃，這群貪得無厭的狼啊，當下我看不起的不是這些客人，而是飼養出他們的我。

慢慢地我對客人的笑容不再，不是不想對客人友善，而是怕再受到傷害。我和員工的相處依舊融洽，這讓我上班不會感到無趣，但對這份工作卻失去了起初的熱情。
原來大家都曾經對客人熱情友善過，你甚至不要求對方給予回報，但沒想到他們也許會利用你的好意來傷害你，把你的熱情與人性一一消磨殆盡。

我的疑惑找到解答了，我漸漸變成資深的員工，變成那種對客人冷漠的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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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商是服務業的頂端，因為他沒有轉攻哪些客層，所以必須面對各式各樣的人們。要是能許願，我希望每個人都應該去超商上班一天，一天就好，世界一定會更美好。

是時候離開這個傷心地了，這種殘酷的工作不適合多愁善感的人。
即將要畢業，剛好能用這個正當的理由辭職。其實我早就想離開了，在許多感到人性醜惡的當下。我領最低時薪，卻要承受這些壓力，何苦呢？

我不只提過一次要辭職，礙於店內人手不足，我還是加減會代班。
我很容易心軟，看到紅姐一個老人家一天站十二個小時會不捨。幫忙她這件事我是很樂意的，但這份沒有熱情的工作，對我來說也是種折磨。

每次提辭職這件事我內心都是很慎重的，但看到紅姐為難的表情，還是默默接下班表。
紅姐明白我容易心軟、為她著想，所以每次聽見我要辭職都笑笑帶過，開始我有些不開心，認為她在利用我的弱點來控制我。幾週過去，某天我下定決心要跟紅姐講清楚，就算最後撕破臉也要離職。

「不管妳說什麼，我要離職了！」拿錢走人。這是我內心的劇本。
當天見到紅姐，她看見我還是依舊那個笑容，她總是說看見我就放心，然後抱怨其他新人都沒有我剛進來的時候優秀。
內心劇本是說不出來了，但我還是努力想表達些什麼。

「紅姐，妳也曾經像我一樣對客人很好過吧？」
「是啊。」紅姐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想在變成你們這樣冷漠之前離開這裡。」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很刺耳，但紅姐明白我沒有惡意。
那之後我們又和平常一樣閒聊，氣氛回到以往的輕鬆快活。
「我好喜歡這裡的工作氣氛還有夥伴，但我不屬於這裡。」
「這次你真的要走了吼！」紅姐搥了一下我的手臂，這個行為真的不像一個六十幾歲的長輩會做的。
但她的一舉一動都不像年過六十啊。

那天踏出超商，帶著她的祝福，我正式離職了。
我早說紅姐和我是朋友，誰會和店長說真心話？朋友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