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雖然沒有像文化大學的鬼故事那樣廣為流傳,剛升大一時,或多或少還是有從學長姊口中聽到一些關於系上和校內的鬼故事。但一直認為眼見為憑的我,大一下學期都快結束了仍然沒碰上這些靈異未解的事情,所以經過可能比較敏感的地方,或時間較晚仍在外面遊蕩也不太在意。系上的傳統是在學期末前,會有一次為學長姐及老師準備的晚會,而節目內容則由大一學生負責籌畫。在統一表決後,我們決定用戲劇的方式呈現,班長還特別找了對創作方面極有興趣的戲劇系朋友—毓靜,擔任腳本的創作。
可能因為有藝術、文學創作的基礎,毓靜的腳本相比同齡的舞台劇編排感覺多了份文字的華美和底蘊,而也因為我們希望讓學長姐及老師有個深刻的夜晚和回憶,因此有別於往年的快樂氛圍和多項小活動的參與,我們選擇用演戲的方式,配上一段討論過後的特別故事—關於死亡!當然希望探討的是對於死亡的課題還有反思,並配上一個意料之外的好結局,讓前來觀賞的師生能對當天意猶未盡!
道具的製作和劇情的修改在活動一個半月前開始進行,我們打算以實際的例子和靈異的方面來演繹我們的劇情。全班六十位同學,或演屍體、或辦殯葬業者,幽靈等的道具趕工也是如火如荼,勞累的充實,讓班上更有向心力了。唯一的小遺憾,是毓靜在演出前十天臨時退出了活動團隊,聽班長說是生了場重病,要在家靜養一陣子。自己主導的舞台劇卻不能親自驗收,只能說是非常可惜。
然後我們的努力迎來了當天的演藝廳人滿為患!班長跟戲劇系的主任臨時租借了場地使用,希望專業舞台有最好的視覺呈現。演出在六點四十五開始,「喔!是毓靜嗎?原來感冒好了,快進來吧!」 順著同學的眼光看到了遠處長髮的女生,可能太遠了沒聽到,毓靜並沒有回頭。幾天不見似乎蒼白了些?
班長:「美好的夏夜…卻在下…雨難免掃…興,但還是感謝各位能…抽空前…來今晚的表演,我們會…用精彩的演出…彌補各位淋濕的頭髮的!」 「麥好像怪怪的喔,等等記得換一把啊場控。」 雖然不太在意,但似乎班長和台下聽眾都沒有注意到致詞斷斷續續的事?場邊有顆舞台燈好像壞了,那樣閃閃爍爍大家也沒差嗎?或許是陰錯陽差的一個舞台效果器吧。
上半場對死亡的現實描寫在女主角於劇情中被火化後順利閉幕,表演還算順利,雖然今晚的空調總覺得冷了些,一切都還可以接受。但心裡總對下半場的演出莫名忐忑,覺得會有哪個地方出了差池而毀了整晚的氣氛。下半場開始了!劇本預計先用一個比較恐怖的氛圍來營造一般人對於靈魂和未知事物的既定印象,然後切入我們想要討論的東西和一個完美的結局,因此有些假的道具人偶和幽靈會參與演出,而這也是我們這一個多月來最著重製作和耗費心力的部分了。
宇桐是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演出同學會穿上黑衣操控道具。當初這樣特別的題材,成天喜歡胡思亂想的他,第一個興奮地表示願意擔綱下半場的主要人員,但是今天出場前總覺得他的興致不太高昂。然而當他上台時,昕予馬上給出了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的地方:人偶不在原本擺放的地方,宇桐也沒帶在身上,而他身上卻穿著一件突兀的鮮豔的檸檬黃衣服,然後,演出開始了。
一切照著劇情在走,配音的女同學吊著嗓發出了一聲尖叫,宇桐則緊接著附和低沉的詭異笑聲。然而後台的我們看著眼前的他,卻知道哪裡一定出錯了。但台下仍舊感覺不到任何的不尋常和觀眾的躁動。平常這半場的做作演出總惹得大家大笑,今晚的刻意營造卻真實地在我心中蔓延了—詭異。五分鐘後的第一個高潮依舊是由原本該上台卻不見的人偶表演,然後一聲淒厲的慘叫在我耳邊響起了…。就像是個人偶般,宇桐四肢不協調地擺動,忽然以左右手捧起了自己的頭顱,「喀啦,喀啦…」 二十度、四十五度、七十度、一百一十…兩百七十度,一抹微笑的他對著右邊後台的我們笑了…。
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全身,喉嚨卻意外地發不出哪怕一絲的分貝。更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剛剛尖叫的苓雅卻把眼淚擦乾,然後面無表情地走上了台,因為輪到她了。我們的劇本上下半場是有銜接的,死去的女主角是個大學雙主修戲劇及舞蹈的芭蕾舞者,而這段試圖短暫呈現她生前優雅舞姿的段落,苓雅正以別的形式呈現給台下「熱烈歡呼」的觀眾們。原本應該熱淚盈眶的曼妙舞姿,只聽到骨節劈啪的聲響,然後台上的她,雙腳膝蓋慢慢以反方向的角度曲折,腳尖靠攏、雙手飛揚,達到了跟原先彩排一樣的姿勢,流下了兩行,血。緊接著,是如雷的一片掌聲…。
心中的恐懼滿溢,我腿軟著慢慢把身體從後台挪出了表演廳,但似乎後台害怕的同學,一到了自己的戲份,就人偶般把自己推上了檯面。這樣的一場演出,表演者和觀賞者雙方竟瘋魔似的想完成全程的活動。「啪!」肩膀上的一個拍打,竟讓二十歲的我徹底失禁了,而毓靜卻好像沒發現似的笑著看著我,「演出很成功啊,恭喜了!快結束了,我還有事要忙所以沒辦法留到最後,有點可惜呢,你不進去嗎?」 「啊,好…。」 「那麼再見啦!」 是,毓靜,嗎?
感覺我只出來了不到五分鐘,應該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表演竟然已經在謝幕了,我沒有看到宇桐,而苓雅因為佔下半場的戲份很重,因此正在致詞。我一句也聽不進去,幾分鐘前,昏黃光線下的焦點—她,正舞動著好像已經不屬於她本身的「她自己」的身體,跳動著骨折的雙腿,用帶血的眼神,瘋狂地看著台下的觀眾,而此時眼前眉飛色舞、筆直雙腿、有魅力的她,真的是,她嗎?好像一切往昔如舊,我卻知道就是有哪裡不一樣了。
內心不安地陪著團隊收拾完道具和場地,因為是幹部,所以我較晚離開會場,但表演後的檢討會我其實也心不在焉。怎麼好像只有我經歷了那場作嘔的演出呢?到底看到了甚麼?
離開會場,走在回家的路上,內褲濕黏的不舒服是那樣真實,觀眾笑著離場的神情卻又鮮明過度,矛盾又驚嚇過度,心裡只想著離開這個好像曾經非常熟悉的地方。然後獨自一人的這個當下,忽然真的多了一個異常熟悉又作嘔的聲音,宇桐在不遠處笑著。頸部詭異的扭曲角度已經沒有了,笑聲也轉為冷冰,接著是一陣口水在喉嚨裡的咕嚕聲:「人如戲…,戲如…人,如…人生。」
大一後我休學了一年,活在創傷症候群裡不能自拔,對一切的校園生活只感到懼怕,那晚的景象,每每思及,就是伴著大量的嘔吐物和止不住的發抖,到後來才漸漸地走出來。而聽說因為科系招生過少,我們這屆的同學也因為各種原因,轉學、休學、轉系…,我們竟成了唯一一屆中途停止教學的科系,也是該系的最後一屆。真的只是這樣嗎?
成功轉到政大並復學後,某天,我接到了一通加密的電話,「我是舒語,還記得我嗎?」 「喔…,嗯。」 「告訴我,你那天看到了甚麼?」「……。」她是一位我不太熟悉的原來大學的同班同學,我們約了見面把事情講清楚。「我特地問了也是我們原來科系畢業的表哥,關於系上曾經的一切事情,後來也特別打電話給班長,又把毓靜這個人問了一遍,你猜怎麼樣,表哥那沒有任何進展,但建愈壓根就不認識林毓靜這個人。」 腦袋一片空白,我強迫自己再次把這件事塵封起來。
當天有上台參與演出的同學照理有將近五十人,我並不清楚,到底像我和舒語一樣「清醒」的「人」,有幾個…?而當晚的片刻分毫,我一輩子不敢再想起。直到…。我跟舒語交往一年多後,她的表哥被「宇桐」在自家殺害了。當我們到警局時,從員警口中知道了死者的死因,是由於頸部遭巨力扭轉所以扯斷了頸動脈,失血過多而死的。而看著這位曾經讓我害怕的「同學」,他吐出的口供更讓我雞皮疙瘩重新爬滿了全身:「毓靜在六年前因為被強暴所以最後在教室上吊了。」我只聽到這就聽不下去了,跑出警局前還是忍不住嘔了出來。
腦袋一片混亂,許多內心的認知卻不敢親口說出來,當回到家中自己一人時,腦袋卻一下子清晰了起來,喉頭的噁心感卻再次湧現…。表演當晚的人偶黏上了許多黃色紙片當作上衣。員警的口頭敘述有提到,林毓靜是該校六年前自殺的一位戲劇系學生。在警局中吐出來時,關心的、嘈雜的聲音紛至沓來,但鑽進耳中的,卻是一句異常刺耳的話,「戲…如人……生。」那舒語的表哥,是不是其實也是微笑著,「自己」開始扳動起了脆弱的頭顱…,所以當晚穿著檸檬黃的林宇桐,你是…?祢…是誰?而妳是名,芭蕾舞者嗎?
我們正演著誰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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