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因為家庭從小經商,父母特別在三樓騰出了不小的坪數作為神明和供桌的擺放。一直以來都是比較理性和務實的個性,因此我始終對信仰與神靈抱持信者恆信的態度。雖然覺得民間的神蹟有更大成分僅是人們神格化的訛傳,但不過度迷信,以信仰當作心靈的依託,卻也不失為一個生活的良好調劑和慰藉。
這兩年,家中商品的營業額和通路較幾年前都為低迷和難取得,因此前陣子,爸爸透過賴舅舅的介紹,在舅舅去泰國旅遊時,特別花了一筆不小的金額,託他請了一尊古曼童回家供養,希望能得到庇護和改運。古曼一詞,源自舊時泰國詞語,代表了小孩之義,而爸爸所請回來的古曼童,則是在泰國文化中已有悠遠歷史的一種特別存在。據舅舅轉述當地寺廟住持所說,早夭的孩童們因無法直接前往輪迴或極樂世界,因此在世間徘徊等待的這段漫長過程中,被具有法力的「龍婆」以佛法招喚,接受佛教的加持與洗禮,循循善誘,並製成古曼童,以期有信徒前來恭請。這些枉死的嬰靈為了脫離孤魂流浪的日子,以滿足人之所求、獲其人之陰德而得輪迴轉世,並在來生找到幸福的家庭。
舅舅特別叮囑需要跟家中原本供奉的神明告知及詢問,是否可以恭請古曼童回到家中接受供養。畢竟是家中看重的事,爸爸希望以三個聖筊來獲得請進古曼的許可。說也奇特,前兩擲都是順利的一正一反,而第三擲的筊竟是兩兩立著的。但當下家人也沒有想太多,因為爸爸接著連擲了三個聖筊。
這位特別的「小孩」正式成了家裡的成員。
雖然總聽爸爸得意地誇耀此物要價不菲,看著狀似招財貓的金黃外觀(舅舅還是建議跟其他神明分開,因此我們另外準備神桌擺在客廳),心裡對於這樣一尊鈔票購來的物品,其實始終抱持著懷疑和保留的態度。但說也奇怪,因為聽說是一個經過洗禮、加持的嬰靈進駐在裡面,理應只是一個非常精緻的硬殼娃娃,看著眼前帶著笑意的彎月雙眼、釉料勾劃出的生動表情,心裡卻異樣的覺得,或許真有所謂靈魂的存在,而眼前的「孩子」正笑著望向你,可能餓了、可能想玩耍了、可能,想幹嘛了…。
雖然古曼也有很多需要注意的事項,但相比其他神明,祂似乎更像活生生的孩子,需要進食、我們也可以陪祂玩耍,當然是要以祭拜和類似感應的方式與祂接觸。然而這幾天看著爸媽積極地比手畫腳,像是在逗弄一位尚未開口的奶娃般,我慢慢也覺得身邊真的多了個特別的弟弟或妹妹。嗯?這種全身被誰盯著的雞皮疙瘩感是什麼?我也感覺到祢的存在了嗎?
古曼童進到家中一個多月了,然後昨天爸爸成功跟大陸一個著名的購物網站簽立了進貨的合同!相關的物流和配送,這幾天也將開始進到籌畫的進度中。聽他說,如果能有這條穩定的供貨方向,有機會慢慢把事業往海外拓展,而這對家中的經濟,無疑是很及時的止血和一大助益。當天傍晚,爸爸手舞足蹈地說著這個孩子(他的口吻)對家裡的改變有多大,看著他站在供桌前近於傻笑的滑稽樣子,雖然也替他感到很開心,但總覺得這樣的情緒似乎誇張了點,尤其對古曼那份顯見的依賴,更使人不由自主感到不自然。當天晚餐時,爸爸替古曼童命了一個「小內」的女孩子名稱,而整頓飯的話題也半句不離「她」。媽媽在洗碗時忍不住對爸爸的抱怨,說三樓供桌燈早就已經壞了三天,而且以往都是爸爸主動上香,最近他卻魂被奪了似的,整日埋首在工作,和客廳那尊不會動的神明上…。
當天晚上父母早早就就寢了,我卻莫名地輾轉難眠,並沒有特別夢到什麼,心情卻異常地浮動。口乾舌燥的我決定到一樓喝杯溫水。而明明應該是悶熱到身體濕黏的初秋,今晚我卻忍不住,拿起了掛在衣架上的薄外套披上。房間在二樓,當拖著煩悶的腳步走到了樓梯口,「嘰~嘰…嘎!嘰~嘰…嘎…」 嗯?黑暗中正斷斷續續地流出規律而奇怪的聲音,是從一樓傳來的。「嘰~嘰…嘎!嘰~嘰…嘎…」 聽了幾聲後,對這個異樣的拍子卻感到非常地熟悉。
是家中三年前就已經老舊到被淘汰的一頂搖椅。
內心有股焦慮,似乎想擊昏當下五味雜陳卻又滿是好奇的我,克制不住雙腳,我卻選擇開始往樓下碎步。
瞳孔因漸漸適應黑暗而放大,耳中搖椅的聲音則繼續勾著自己前進。似乎走了一整夜後,我終於到了一樓。「嘰~嘰…嘎!」 身上幾百萬個毛孔似乎在一瞬間全打開了,汗毛則如受驚的貓般恐懼地站立。身體,也顫慄…。爸爸正坐在那張老舊的搖椅上前後晃動,破舊的座椅因他的體重而發出收進儲物間前常聽到的嘰嘎聲。緊閉著雙眼,爸爸正坐在小內的神桌前,微笑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咦?旁邊似乎擺著一輛嬰兒車?而細看時發現,他的臂彎裡彷彿抱著什麼,正左右擺動。內心一個念頭忽然爬滿了大腦:爸爸?你抱著的,是小內,嗎?
看著臂彎裡的空無一物,黑暗中的那抹微笑竟像嵌在視網膜上般清楚,突然…。「寶寶睡乖乖地睡~寶寶睡乖乖地睡~『小內』睡,我來唱歌給妳聽~」 歌聲在夜半中響起,滿是父愛的口吻唱著我兒時的回憶,但爸爸正在改變嘴型的臉龐,看起來卻顯得歪斜扭曲,然後,他也正睜著眼…。
油然而生一種被屍體看著的感覺,伴著搖椅聲、歌聲,「爸爸」,慢慢把雙手移往嬰兒推車,彷彿把嬰兒放進車內般,而又生怕吵到似的,一切的聲音漸漸轉小了。眼神轉向了前後推動的嬰兒車,「小內,晚安~」 爸爸,愉快地道了晚安…。
然後他抬起了頭,眼眶內的組織好像被自己掏空了似的,繼續空洞地,看著我,笑著。
「咦?弟弟,你幹嘛杵在這裡,趕快上去睡覺啊!」 媽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像是救贖般,我癱軟的身體多了一點可以移動的力氣。但只是一個轉頭的時間,爸爸正迎面朝我走了過來…。「怎麼大家都起床了?兒子!早點睡啊。」 「喔…好…。」 搖椅和嬰兒車不見了,眼前的男人一如往常,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正打算拿著水杯上樓。等媽媽上完廁所,我們一起回到了各自的房間。腦中無限回放著客廳的景象,無法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我,只能是放任全身的肌肉停不下來地顫抖。嗯?突然間,又是全身像被誰盯著的感覺襲上心頭。明明是居住了二十年的屋子,坐在書桌前的我卻完全不敢轉頭,只能是掐著大腿,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我不能確定雞皮疙瘩的感覺是何時不見的,對自己是怎麼埋進被窩也不清楚,但除了當晚客廳最鮮明的印象外,我知道我是哭著勉強入睡的,而且在意識失去前,我依稀聽到了輕敲房門的聲音…。
這件事我沒敢跟媽媽說,早上的他似乎也是一直以來熟悉的爸爸,但每當他想跟小內互動時,我的身體就會不自然地發冷。我決定聯絡賴舅舅。
長年來往於泰國,賴舅舅對各方資訊熟門熟路。聽完爸爸的事,他馬上連絡了自己在泰國的朋友,並要他從清邁臨時請位有聲望的龍婆前來台灣了解事情。儘管所費不眥,翻譯的找尋也費了一番功夫,事情仍舊預計可以在明天開始進行。
當天晚上我依然沒法安然入睡,卻也不敢再走到一樓去。前一晚的衝擊就跟我掐到大片瘀青的大腿一樣鮮明,而那種被窺探的感覺,除了不舒服,更多的是害怕。一點多時,因為倦意全無,因此打算使用電腦消磨夜晚的時間。「寶寶睡乖乖地睡~寶寶睡乖乖地睡~小內睡,我來唱歌給妳聽…。」 全身不受控地顫抖,我很肯定,腳步聲正往我的房間在靠近。「小內睡,我來唱歌…給妳聽…。」
「砰!砰!」在兩下敲門聲後,一切回歸死寂,除了門外的,呼吸聲。
就像深度睡眠般,穩定的鼻息似乎就這樣停在了我的房間門口。下嘴唇已經在自己不注意的情況下咬到出血了。「哇!哇!哇…」 嬰兒的哭聲突兀地闖進了我的耳膜。自己是獨生子,因此幾乎沒聽過嬰兒的哭聲。那獨生子的家中,是誰在哭啊?
害怕到想喊出聲,喉嚨卻沒有任何反應,滿眼血絲的我張大了嘴,「祢到底是誰…?小內…?」
「嗨!」
我醒來時已經是星期二了,媽媽說我發高燒昏迷了四天多。而她始終不知道其實我知情家中的狀況,所以並沒有告訴我爸爸到底怎麼了。我是等到賴舅舅來探望時才明瞭。
聽舅舅說,龍婆一到家中後,表情就非常凝重,看到爸爸出門迎客時更眉頭緊皺。父母並不知道我聯繫舅舅的事,而且自始至終,其實爸爸根本不知道半夜的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聽說爸爸一知道他們來的目的後,情緒突然崩潰,又是吼叫又是流淚,甚至一度想對龍婆動粗。在經過安撫後才異常失落地進到屋裡。然而過了一個月後問起這件事,他只覺得莫名其妙,甚至對當天的記憶感到非常地模糊…。
據龍婆所說,舅舅帶回的古曼確實法力高強,但根本不是由一般的途徑製作而成,表面的光亮是因為塗抹了一層屍油,而整尊古曼童帶給龍婆的感覺只存在著惡意,並非泰國金童子製作的本意。我昏迷的前兩天,師父一直留在家中辦理驅邪的法會,聽說爸爸的情緒非常浮躁,跟平常開朗的樣子大不相同。日後賴舅舅則私下跟我透漏了,龍婆回到清邁後,為了封存那尊滿是邪氣的古曼,特別剖開外殼,想了解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樣的嬰靈。原來外殼之下是一尊畸形的嬰屍,目測應該才幾個月大的樣子。胸腹各長了一隻發育不全的手臂、獨腳,並且身上有多處傷口,連臍帶都還連接在肚臍上而未剪除。師父猜測,或許是預感到孩子的樣子而感到不祥,在腹中就曾遭毆打而致流產,並輾轉被製成了古曼。然而聽著舅舅的話,當下只想到了那兩個晚上的情景,爸爸的微笑、推動的嬰兒車、老搖椅…。
那雙看著我的眼球…。
嗯?哪來的嬰兒車?到底誰敲了門,爸爸?真的是祢說話了嗎?
嗨,小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