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神

這個下午烏雲密布，雖少了火辣辣的陽光，依然熱得令人煩悶，我散漫地走著，來到一條有著各式各樣服飾店和飲料店的街上才有些精神，而一種不應該屬於此時此地的靜謐讓我注意到街道兩邊幾乎無人，就我和一個大概四、五歲的小男孩。這會兒不至於昏天暗地，也不是三更半夜，人都跑哪兒去了？這裡不好逛嗎？剛才經過的小物店裡好像連店員也沒見一位？納悶中，我走到了一家速食店門前。

那個小男孩就掛在那店門上。真的是掛，他像隻猴子，雙手攀在長型的門把頭，雙腳蹬著透明的玻璃門板，抱定遠離地球表面的決心，使勁地不讓自己掉下來。門之外，店的牆也是透明玻璃，雖貼了幾張主打商品和特惠組合的廣告海報，仍可以看到裡頭人很多，有一大家子併了好幾桌，男女老幼全戴著五彩繽紛的壽星帽，其中一個小孩在啃炸雞，另一個咬著薯條，還有幾個跑來跑去嬉嬉鬧鬧，我猜起哪個是這場生日宴的主角……

「走開！」掛門上的男孩突然大喊。我嚇一跳，愕然看向他。瞪我，他的表情凶狠得像討債集團打手。臭小鬼，我沒惹你，你惹我！本來沒打算進速食店，現在姊姊我渴了，想喝杯可樂，走到門前就作勢拉門把，「你門神嗎？請借過！」「走開！」他空出一手揮向我。閃了一下，我的脖子還是被揮到。我氣乎乎地指他鼻子，「我要跟你媽媽講你很沒禮貌！還要跟店員姊姊說你想把他們的門弄壞！」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旋即死板回來。

其實他挺可愛的，眼睛大大圓圓，作什麼表情都給人無辜的感覺，嘴唇也很討喜，厚厚短短彷彿兩條小香腸，加上掛門上的姿勢滑稽，我實在罵不了他。「走開。」這回他不大聲，語調倒有些幽怨。不想跟他計較，我這要走，發現銀色的金屬門把變得如火燒那樣紅通通，他卻愈加使力捉著不放，臉上猙獰起來，然後，焦黑。店裡已成火海，歡笑的臉面一張張讓狂烈的火舌襲捲、淹沒……

我尖叫而醒。只是夢一場，現實中我沒逛過那條街，對那速食店更沒有印象，可夢境好真，尤其那掛門上的小男孩，愈回想愈是面熟，而餘悸猶存中我又發現脖子上有傷痕，就在被他揮到的位置。我病了幾天，渾身上下輪著不舒服，不過病癥不小也不大，醫生看不出什麼來，只要我多喝水、多休息。「妳沖到了啦！」奶奶聽我說了那個夢就找出病因，「上禮拜天妳陪我去找朋友，路邊有個靈堂，往生者是小孩子，妳看到遺像時說了好可憐，就那個時候沖的！」

是有這麼回事，走離那附近後，奶奶還告誡我經過靈堂最好什麼都不要說、不要想，尤其對死者的感覺。選間香火盛的廟，奶奶帶我去收驚。道姑作法時，我很不專心，一直想著夢中和遺像上的男孩，試圖確定他們是同一人。應該是的，雖然遺像不很清晰，看到的距離又遠，可圓圓眼和香腸嘴兩項特徵是有的，若讓我再看一眼，一定能確定……呃，再見遺像的希望很快實現。

過了兩天，又一個陰沉的下午，我和朋友去看電影，分手後我一個人逛逛，鬼使神差地走到那條街、看到那家速食店和掛門上的小男孩。一個斯文大叔型的男人正和他周旋，他走開、走開地喊，男人好說歹說都不成，最後惱怒道：「你門神嗎？請借過！」何必和我講一模一樣的話哪！我嚇壞了，發著抖跑過他們。碰到路口就轉彎，以為就此逃出生天，卻是嚇得怔住。

路邊一座塑膠布棚搭建的靈堂，裡頭零零落落幾個人，深處高掛一張遺像，上頭的男孩故意瞪大圓圓的眼，香腸嘴微微勾著淡淡的笑……「愛去速食店，生日辦那邊，結果死在那邊……我的孫哪！」靈堂口一個老婦人傷心又痛心，抹著眼淚的手還得拂走揚到臉上那些乾枯無生息的白髮。她旁邊的中年女人一副好沮喪，抽泣而抖動的身體撐不起不願抬起的臉面，雙手機械性往金爐裡丟紙錢。「都怪我這嬸嬸，那天一早就覺得什麼都不對勁，應該把門鎖起來，誰都不准出去！」

突然颳起大風，未燃的紙錢逮到活命機會似地奔逃出金爐，飛揚的姿態胡亂而雜沓、詭異卻美麗……一張報紙幽幽飄到我腳邊，我低頭看，才一眼，拔腿就跑，但眼前揮不去那超大頭版標題：「速食店無名火，大門不明原因卡死，強化玻璃砸不破，三十二人亡！」我發燒三天，看了醫生，奶奶還找道士來家裡給我驅邪，不知哪個或兩者一起作用，我一下子好很多，陷入混沌的腦子也清楚了，發覺事情有幾處說不通的點。

找個豔陽高照的正中午，我又去那條街，而那家速食店的位置是空屋一棟。我到兩間外名為「喜氣」的彩券行問老闆：「隔壁的隔壁那家速食店怎麼了？」他楞了會兒才說：「十幾年前火災後就關門了。妳這十幾、二十的年輕人不知道吧，當時是大新聞，死太多人了，有一家給小孩慶祝五歲生日，爺奶叔嬸都去了，十幾口死在一塊兒……」我終於懂了，不只掛門上的，速食店、靈堂裡裡外外的，全不是人！

「見鬼了？這附近的人多少都碰到過，不會有事的。」很會安慰人的老闆端起迎賓的笑容又說：「碰到都碰到了，買張彩券，會中獎喔。」晚上開獎，我真中了，最小獎。很感謝那位喜氣的老闆，但我不會再往那條街去，免得發現彩券行也是空屋一棟。至於小男孩那樣掛門上的原因，我情願以為他是不想再有人進去枉添冤魂。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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