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芙蘿 午夜說書人 Flo The Dixit

修改時間 2017-09-19 23:13:59

三條與七條

民國六十二年的夏天,我抽中了金馬獎,前往馬祖當兵。

那個時候距離金門的八二三砲戰已經過了十幾二十年了,可是兩岸情勢還是很緊張。再加上在前線一當兵就要當兩年,從基隆搭補給艦出航的前一晚,大家排隊打電話的時候,跟老婆、女朋友都講的一副要生離死別的樣子。

我是還好,反正我就是個單身羅漢腳,就是捨不得我媽、我姐。我爸在我出生沒多久就死了,我現在又去前線當兵,家裡只有兩個女的相依為命,心裡總覺得放心不下。

當時我這個菜鳥一到營區,就被指派去守山稜線上、面朝海峽那排的其中一個碉堡。位置很隱蔽,平常根本沒什麼人來,山上夜晚黑燈瞎火的,碉堡和碉堡之間又有段距離,自己一個人顧,說不怕是騙人的。

尤其是一過午夜,碉堡外就常常有人走動的沙沙聲。一開始我都會說服自己是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叫自己不要想太多。可是過沒多久,那種走動聲就會越來越近,像是有人往碉堡走來,又繞著碉堡打轉的樣子。可是每次我開門去外面看的時候,又都什麼都沒有,搞得我根本沒辦法睡。

幾個晚上下來,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神經衰弱,白天操練的時候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心臟衰竭,最後決定養狗來壯膽。

那個時候能買到的狗很小隻,總覺得沒什麼用,但牙一咬還是買了兩隻。這兩隻小土狗都是同一窩的。黑的那隻前腳腳掌有三撮長型的白毛,就叫牠三條。另一隻是白底帶黑斑的花犬,背上的斑塊就像是麻將的七條一樣,所以就叫牠七條。

說來也玄,兩隻狗小歸小,卻好像真的有某種震懾的效果。自從養了牠們以後,半夜再也沒有腳步聲擾人清夢。晚上守碉堡的日子突然變得比山下站哨還爽;他們要半夜起來輪流站哨,我反而都可以睡上一整夜。即便後來新的一梯進來,我也沒想要換到山下,還是跟三條、七條相依為命地在山上守碉堡。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著再過一個多禮拜就要退伍,頓時有種媳婦即將熬成婆的感動。三條、七條平常都乖的跟什麼一樣,不用綁也都待在碉堡附近,遠遠看到我回來,都會興奮地搖著尾巴邊叫邊衝下山路迎接我。

但是有天晚上上山的時候,我發現一路都安靜的出奇。急奔上山,三條、七條都不見蹤影!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喊牠們名字又都沒有得到回應,心裡開始變得很慌。

我順著山路往下找,途中遇到正要到另一邊碉堡守夜的,就問他有沒有看到三條、七條。結果他聽了居然一臉尷尬地壓低頭盔轉頭就要下山。我又不是白痴,當然看得出這其中有鬼,馬上把他攔阻、問他怎麼回事。他支支吾吾地告訴我,班長想吃,就把牠們抓去,說是要煮給大家當宵夜吃。

我一聽腦袋轟地一聲,簡直氣炸了!這些人吃野狗還不夠,居然連營區自己養的狗也不放過?全營區的人都認識三條、七條,牠們超級親人、又很聽話,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牠們?我立刻跑去山下的廚房,希望可以及時阻止班長。

但是當我衝進廚房的時候,就知道已經太遲了。大家一看到我都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有的人居然還當著我的面把自己碗裡的肉湯仰頭喝的一乾二淨,好像是怕我會跟他搶一樣!

班長毫無歉意,厚顏無恥地告訴我,這裡晚上天氣冷,軍中伙食太差,所以才想幫大家補一補。我瞪大了眼睛,心中怒吼:去他媽的天氣冷!現在是八月,冷個屁啊!班長說完,自以為慷慨地塞了二十塊錢給我,就想要我這麼算了。

難道我的同伴就只值二十塊嗎?我愣愣地看著手上的錢,不敢相信他們吃了三條和七條,卻一點悔意和羞愧都沒有。等到大家都走光了,班長又跑回廚房,從我手中拿回那二十塊,還叫我千萬不要說出去,否則就等著吃子彈。我當下真有股衝動想開槍把他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給斃了,再衝出去掃射所有吃三條、七條的人渣!

可是我沒有。我得回家。我媽和我姐還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出事。當晚,我抱著裝三條、七條骨頭的塑膠袋,回碉堡繼續守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值農曆七月,過了午夜,門外不只開始有腳步聲,還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叩叩叩!」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我馬上開門出去,走了一圈,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但是當時被滿腔恨意沖昏頭的我,根本就不覺得恐怖,反而突然意識到,就算門外的是鬼,也只是敲個門、在門外徘徊而已,又沒對我怎麼樣。相較之下,三條、七條都已經這麼乖了還被吃掉,想想就覺得心寒,人比鬼可怕太多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胡思亂想的我不知不覺就鬆懈下來,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嘎咿」一聲,碉堡門被推開了!我瞬間驚醒,整個人彈坐起來。屋內烏漆抹黑的,什麼東西都變成朦朧的輪廓。注意到門口模糊的人影,我反射性地舉起枕下的槍,槍口對準他喝道:「誰?口令?」那個人動作好快,「嗖」一下就衝到面前把我槍打飛,我直覺就是回擊幾拳,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不到他。他明明看起來就在那裡,打過去又像是打進空氣。

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冷不防地猛把我往後推,我頭「叩」一聲撞到射口的邊角,瞬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耳中嗡嗡作響,眼前的景象化為徹底的黑暗。就在這個時候,幾聲響亮的狗吠在我耳邊此起彼落地爆起,聽起來威猛又兇狠。

山上還有誰養狗?這念頭才剛閃過腦海,後腦勺劇烈的疼痛就隨之癱瘓我的意識。醒來的時候,醫院的護士(當時的稱呼)正在檢查我的傷口。我聽她說才知道,後腦勺縫了十四針。

她還告訴我,三天前,駐守我附近碉堡的人半夜一直聽到狗叫,就覺得奇怪,因為山上沒有養三條、七條以外的狗。他不放心,就過來我碉堡這邊查看,沒想到卻發現我頭破血流地俯臥在碉堡裡。他馬上就把我送到醫務所急救,之後才轉到南竿這的醫院。

我聽了以後,激動的說不出話,覺得是三條、七條回來救我了。連長後來有問我當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想破了頭,還是只想得到這些,好像也沒什麼參考價值。

其實我自己也想不通。如果真的是鬼,那無形的東西為什麼可以把我推出去撞牆?如果是對岸過來的水鬼,那也應該是在燈塔、海防碉堡摸哨才對啊,怎麼會是跑上山攻擊我?我守的碉堡只有射口,裡頭連砲都沒有。還是說,他泅渡過來以後,就一直潛伏在山裡?

儘管同袍發現我倒在碉堡後,馬上就上報馬防部,而馬防部也立刻就發佈雷霆演習,全島地毯式搜索。但是到我出院、退伍之前,攻擊我的人都沒有抓到。離開馬祖的時候,三條跟七條的骨頭我全都帶回台灣,把牠們埋在我家院子裡。

有好幾年的時間,在路上看到別人遛狗,心裡都會很感傷。我始終都沒辦法原諒那些部隊裡吃了三條、七條肉的人。直到我的雙胞胎兒子出生的那一天。

當時,我一看到其中一個兒子手上有三道像疤一樣的紅胎記,就直覺抱起另一個兒子,看他的背。一看到他背上的七塊小胎記,我眼淚馬上就噴出來了。真的是用噴的。我從小到大只哭過兩次,第一次是當年在營區廚房從大鍋裡撈三條跟七條的碎骨的時候,第二次就是看到雙胞胎胎記的時候。

真的很感動,總覺得三條跟七條又回到我身邊了。這次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當下就想幫兒子取名叫三條和七條,可是老婆不知道為什麼氣到不行,說什麼都不答應,明明就很感人啊。她還恐嚇我說,要是我真的幫兒子取這麼難聽的名字,他們長大以後一定會恨我,而且再也不跟我說話。

我多多少少也會怕被兒子討厭,最後想了半天、抓破了頭才想出讓老婆滿意的名字。現在,我很慶幸自己活的比我爸還久。不只可以出席阿川和阿山的婚禮,還可以陪孫子、孫女吃冰淇淋。但也許是我太貪心,我希望自己可以再活久一點。我想繼續陪伴他們,一起渡過接下來生命中所有美好和艱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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