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卜

在我們這鄉下小鎮裡，盛行一個神秘又詭異的占卜方式，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流傳，但鎮裡大多數人都深信不疑，甚至口耳相傳，連外地人也會舟車勞頓來此問卜。

問卜的地點位於一間簡陋的香紙鋪前，香紙鋪老闆娘是位獨居老婆婆，獨子、丈夫相繼往生之後，自營紙鋪維生，平日裡沉默寡言，不喜與人來往，唯有問卜時才會交談，大家都稱她樹婆，沒人知道她的過往。每次問卜，她都穿一身素雅的白衣白褲，披戴著黑色斗篷，在鋪前擺一張桌椅。

她占卜的時間沒有固定的日期，只知大約在日落後，至於誰能問卜？何時能問卜？聽問卜過的人們道，只要看到她坐在鋪前，攤前的位置無人，隨即可前去問卜。

常常有很多人去鋪前等問卜，大多都沒看到樹婆擺攤，有的人還一連去了數十次，往往撲空，即便硬要求樹婆占卜，樹婆也只答「一切隨緣，毋須強求，靜待時機。」後來，沒能問卜的人就會向鋪旁的大樹點香祈願，那棵百年大樹，鎮裡的人都視為神樹，樹上結滿鮮紅色的果實，每顆果實旁會綁著一張張問卜人的祈願卡。

白色厚紙卡上寫著滿滿的紅色字跡，只有向樹婆問卜過人的人方從樹婆手上得到祈願卡，並筊杯經樹神同意後才可掛在樹上。

那棵神樹上的紅色果實表皮，不時會浮出類似人臉的紋路，有的甚至會直接結成人形的果實，並且飄出陣陣的特殊香氣，聞了會有點暈眩，但清新的味道又散出讓人難以抗拒迷惑氣息。然而，氣味的尾勁卻又帶著一絲絲的血腥味，那血腥味估計是從祈願卡上飄出來的，因為祈願卡上的紅字是紅墨水，混著問卜人的血寫上去的。

每天都有新的卡掛上去，自然掉下來的卡樹婆會撿起來，念咒後放進金爐燒化掉。

即便有這些種種神秘詭異的方式景象，但每天仍是絡繹不絕的人上門，想碰碰運氣問卜，只是我從沒親眼見到有人問卜的過程，連我自己住鎮上多年也沒遇過樹婆擺攤的情景，有時都覺得那是以訛傳訛的故事，但來問卜的人從未間斷過，所以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團。

除了神樹景象、祈願卡之外，其餘都是從問卜的人口述相傳，他們一致都說非常靈驗，但沒人能具體說出問卜過程。

某日，我小學同學A女從城市回來鎮上找我，她說要先一個人住鎮上老家一個月，因為她城市的房子在裝修，不想搬回去跟家人住，所以就自己回鎮上老家待。我們久未見面，便在茶店敘舊閒聊、互道近況，看得出她滿腹心事，言語間透露她最近諸事不順心，尤其感情上剛跟論及婚嫁的男友分手，至今，她仍想挽回。

我安慰著她並勸她放寬心，但她卻哭著說放不下，並且問我，住在鎮上多年是否有嘗試過「樹婆問卜」？我笑著說，那對我而言是個謎樣的傳說，畢竟我只看到樹婆賣香紙，沒看過她擺攤問卜。後來A女要我陪她去香紙鋪前看看，我抱持著好奇跟陪伴的心態與她前往。

那天黃昏日落，鋪前果真仍無樹婆擺攤，我那時對A女說：你看吧！要遇到能問卜的時機，談何容易？

A女不放棄地拉著我走進去香紙鋪，看到樹婆，她就一直央求樹婆問卜，樹婆完全不搭理我們，最後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們說「你們知道問卜的規矩嗎？沒擺攤就不占卜，誰來誰求都一樣，若沒要買香紙請離開。倘心有所求，想如願，自己去跪拜樹神。」

後來我拉著A女離開，A女很不情願地走出香紙鋪。出店鋪後，剎那間，A女被樹神吸引，她往樹神的方向走去，目不轉睛地盯著，神情很著迷，一直讚嘆地說好美麗的樹，看那果實多麼紅豔，且還散發出迷人的香氣。

我抬頭看著樹神，瞬間開始頭暈目眩，一陣冷風吹來，我心裡備感不安，樹上飄動的紅色人形果實彷彿上百張臉在求救，第一次近距離靠近樹神，聞著聞著詭異的清香混著血腥的氣味，我從腳底至頭皮開始發麻，脊椎涼了一半。頓時，背部越發沉重，只想用剩餘的力氣拔腿逃離這棵樹前。

此時，A女卻無動於衷的閉著眼睛喃喃自語地跟樹神祈求著什麼。我一直喊著A女，我們趕快走吧！A女仍很專注地祈求，似乎聽不到我的聲音。正當我想用手搖她的時候，她猛然轉頭面向我，兇狠狠地盯著我，大喊「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嗎？」我被她的眼神口氣驚嚇到，加上這棵樹的詭譎氣氛，我心底真的一刻也沒想多待。

正當我猶豫去留時，A女立即平靜地跟我說：你先回去，我晚點再跟你聯繫，別擔心我。

那天晚上十點，我接到A女來電，要我趕緊來金紙鋪，並欣喜若狂的喊著：樹婆擺攤了！樹婆擺攤了！

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想一窺究竟，也非常擔心她的狀況，心中五味雜陳的立馬飛奔金紙鋪。鋪前，映入我眼簾的同傳聞般，樹婆真的擺攤了，但那當下都沒任何人，只有A女一直盯著攤位，深怕被人搶位置似的，看到我來，一把拉著我往攤前椅子上坐。

樹婆這時給我的感覺比白天還要陰森，她穿戴著黑色斗篷，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上表情，她也沒抬頭看我們，一開口的說話聲跟白天不太一樣，倒是像混著男男女女的音色，只道：問卜者用針刺破手指，滴血一小米杯後倒入紅墨汁中，並在白色祈願卡上寫出姓名生辰、所求之事。

A女依序完成之後，樹婆拿起一疊紙卡，外觀上一面是畫滿古文的咒語，一面是畫滿各種圖騰走獸人物故事，樹婆一直念著咒語，反覆多次用洗牌的方式來回抽洗著紙卡，紙卡一張張飛快的在洗牌過程中，跳出一大堆猙獰的人獸臉跟詭譎景象，並發出暗綠色與暗紅色的光，還不時散出一股惡臭味。

我隱隱約約聽到很多奇怪的尖叫聲跟不清不楚的說話聲交疊，但我卻動彈不得，僅從眼角餘光瞄到到A女開始在抽牌，抽牌完後，樹婆對A女說：此人非你正緣，你若想要與他白頭偕老，願意用什麼換此緣分？A女大哭著說：若能讓他回心轉意愛我，並且白頭偕老，我願意用命去愛他。

樹婆忽然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笑聲，緊接著說：「心誠則靈，神靈一定讓你如願以償。」占卜完畢後，我身體已不再僵硬，那些奇怪的聲音也消失無影無蹤，前一刻彷彿在另一個時空當中，所有的一切周邊景象聲音都很不正常，但這一刻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A女問樹婆問卜的金額，神婆道：隨喜即可，離開前記得再拜樹神，筊杯得樹神同意後，再把祈願卡掛上去。

那天結束已深夜，跟A女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腦中還停留著問卜的畫面，而A女卻開心的沉醉在自己的祈願裡面，滿心歡喜地等待實現。

互道晚安後，我獨自走回家，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可怕的惡夢，全身冒冷汗的嚇醒，但講不出夢中的情節，只依稀記得夢中朦朦朧朧看到一棵充滿鮮血的大樹，樹下有一個五官扭曲、裂嘴獠牙、嘴裡塞滿人內臟與五官肢體的老婆婆，一直說著「如願以償」。

每當她張嘴，內臟五官肢體伴著鮮血散落一地，地上就很多隻手，手掌內有嘴巴不停搶食著她掉下來的五官肢體與內臟，而她又一直往樹上摘人形果實放入血盆大口，每一個果實放入她嘴裡，都會變成人的內臟與五官肢體，她每咬一口血流滿地，並且哀鴻遍野，慘叫哀嚎聲，此起彼落。

隔兩天，A女打給我興奮的說她現在要回城市，因為她前男友突然跟她聯繫，並且要復合見面。A女一直跟我強調，問卜真的超級靈驗，要我之後若有所求可以去試試看。我沒有多說，只是祝福她一切順利。隔一星期之後，A女的家人跟一個女道姑來到我們鎮上，並且在神樹面前擺壇，這舉動引起鎮上所有人的圍觀跟反彈。

大家議論紛紛的問著發生什麼事情，甚至鎮裡的人很擔心女道姑會破壞神樹，而要女道姑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A女的家人直接跳出來說，A女某天半夜穿著一身紅衣服走到墳墓區，自己拿刀子在身上自殘亂割，滿身的鮮血大喊大叫說她要結婚了，新郎來接她了，後來被路人發現報警，趕緊送到急診室。

事後，A女家人得知A女要去見前男友的前一晚，前男友早已意外車禍身亡，懷疑A女因傷心過度，才誤以為接到前男友死訊是複合電話，A女經急救後神智仍然時好時壞，後來家人求助女道姑，女道姑開天眼看到一切前因後果，而知道這跟這棵老樹有關，因此才來此地。

眾人半信半疑但仍然不希望女道姑作法破壞神樹的風水，此時樹婆穿越人群，走向神樹前方。不一會兒功夫便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說了一堆沒人聽得懂的話，後來樹婆又跟女道姑去一旁談事情，談完後女道姑沒有作法，收完東西即跟A女家人離開鎮上，事後聽A女家人轉述給我，那天樹婆跟女道姑說：她所做一切問卜，都是每個人心甘情願來求來問，並願意交換條件去如願，樹神只是允諾順從人的慾望，人若無所求，神魔也沒辦法實現任何心願。

女道姑當下有開天眼，並看到神樹上早已充滿好多人欲望的靈氣，集結成為一種強大的磁場靈體，並開啟另一個世界的空間眾生，也到此棵樹棲息。這棵樹不但有多種魔神鬼怪攀附，也演變成陰陽兩界的交接地，根本無法用法力消除，且勢必日益茁壯，永無止境…..。

女道姑後來幫A女淨化磁場，並且唸經超渡A女的冤親債主，直到A女完全神智回覆後告訴A女，神樹在她身上的干擾是透過問卜的聯繫，要消除只能靠她自己放掉執著慾望的妄念，並心存正念信善，就可以破除魔神附體干擾，且要多禮佛念經做功德迴向，自然可以一切順遂。

A女的事情之後，鎮上問卜的人沒有減少反而大增，大家更深信樹婆問卜的靈驗，所求可以如願以償。至於A女的遭遇被解讀為A女傷心過度所致，甚至也被人們忽略淡忘。至今，只要經過神樹跟香紙鋪旁，我都故意隔得遠遠的距離，並且加快腳步通過，偶爾風吹過樹葉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接連幾聲隱約在說「心誠則靈，有求必應」….

這聲音迴盪在空氣中，穿透進任何一個正在迷惘的人耳多裡，不管那個人住在哪裡，離這棵樹有多遙遠都會前來問卜，像是一種無法破解的魔咒般。樹上的祈願卡與日俱增，血腥味也隨之不散，果實的臉型也浮出越來越多樣貌，應該仍舊很多故事一直在發生。

有時都覺得那張張臉似乎曾經跟我擦身而過，也曾走入你我身邊,只是我們記不得在何時何地了，而現在的他們又身處何方？是否真的如願以償呢？還是一直「問卜」……？

編輯記錄

 0907修改標點符號與段落。(m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