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鵝湖傳說
我們高中建在山坡上,除了三棟教室以外,還有活動中心、學生宿舍、教職員工宿舍和接待會館。去年二月,罕見的連日暴雨導致晚上發生一場小規模的土石流,首當其衝的接待會館被沖刷地滿目瘡痍。萬幸當時會館無人居住,才沒有傷亡傳出。不過會館也因此被圍起來,等待天氣較穩定後再開始整修。會館後方因土石流形成一處天然凹窟,經歷幾天豪雨後,變成堰塞湖。
校長靈光一閃,決定將山上雨水先引流到此中繼湖中,再下排到學校附近的排水溝渠至山下。等水力設施完成,不僅為其命名為「白鵝湖」,還閒情逸致地以生命教育為由養起鵝來。可是白鵝湖一建成就開始有詭異的傳言。只要一過晚上十二點,就會有一抹白衣幽魂出現在湖心,往湖邊慢慢飄近。雖然土石流那晚,接待會館裡根本沒人入住,理論上應該也不會有人葬身在那裡,但就是有不少學生指證歷歷,說他們親眼見過。
我跟班上的阿倫、阿豪和阿志同住在一寢。某天晚上,阿豪因為女友婷婷心情不好又不跟他講原因,以為她在跟自己鬧脾氣,所以也跟著心情不好,就提議偷偷溜出去走走散心。阿志就說要去白鵝湖,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
一聽到阿志的提議,我就連聲稱好,想去確認一下這個流言的真實性。但是阿倫好像不太感興趣,就起身要爬樓梯去上舖:「那你們去,我要來睡覺了。」
「ㄟㄟ,等一下啦!」阿豪抓住他。「你平常都最晚睡耶!明天禮拜六你那麼早睡幹嘛?」
「對啊對啊,一起啦!」阿志也跟著慫恿。「快點啦,不要婆婆媽媽的啦!」
禁不住大家的攻勢,阿倫只好跟著我們一起偷偷摸摸地走去白鵝湖。
結果令我們大失所望。朦朧的月光下,除了岸邊一群白鵝縮在一起睡覺以外,白鵝湖那裡什麼都沒有。
阿倫一直低著頭,緊抓著褲管。我想他應該是怕阿豪和阿志這麼一鬧,反而真的會招來什麼可怕的東西吧。會這樣猜是因為我自己很怕。只是我不像他一樣,沒有表現出來。
「呵...」不知從哪傳來女生的輕笑聲,迴盪在接待會館與山坡之間。
大家側耳傾聽,試著想在下一次的聲音響起時,判別出聲音的來源。這不是警衛的聲音。學校的警衛都是男的。放眼望去,這裡沒有其他人,到底人躲在哪裡?原本我跟阿豪都回頭往接待會館看,但學校怕調皮的學生會跑進去,所以刻意把工地圍的密不通風,根本沒辦法進去。
「找到你了...」女生再度出聲。
還來不及辨別音源,臉色發白的阿倫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宿舍跑去。他一跑,我們就彷彿洩了氣的氣球,一點士氣也沒有,跟在他背後落荒而逃。
避開舍監耳目,逃回寢室時,大家好像都筋疲力盡了。阿志喃喃自語地說,那個聲音好像從湖裡面傳出來的。是水鬼。
「會不會跟回來啊?」阿志惶恐地說。
我本來就已經很緊張了,他這麼一說,我更緊張了。阿豪和阿倫臉比我還蒼白,他們自己應該也被嚇到了。我注意到阿倫雙手握著一個紅色的符袋,就問他:「那什麼?」
「平安符。」阿倫的臉已經從白轉淡青了。他說那是他家人帶他去村裡有名的道士那邊,求他親自幫他寫符護身的。
我想說,剛才發生這麼詭異的事,大家應該都睡不著吧?結果才剛爬到床上躺平,就聽到此起彼落的打呼聲。不過我想今晚我應該是怎麼都睡不著吧?想歸想,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玩手機玩到睡著了。
微弱的滋滋聲將我從熟睡中喚醒。我揉揉眼睛,張開眼一看。室內忽明忽暗。對面阿倫的桌燈閃爍著,伴隨著滋滋燈光快速開啟與關閉瞬間的聲音。
大概是燈泡壞了吧?我實在太睏了,連下樓梯去把它關上都懶。只是躺平又繼續睡。
也許才過幾分鐘吧。我又聽到「滴答」、「滴答」斷斷續續的水滴聲。
吵死了!又怎麼了?我不耐煩地想道。接著又想,該不會是放在桌上的飲料倒了吧!完了,淋到筆記本就算了,淋到筆電我就死定了!這麼一想,我眼皮倏地彈開,睡意全消。正要起身下床的時候,門邊有些動靜,吸引我的注意。我微微抬頭往阿豪的方向看去。
他閉著眼,不停小聲哀號著,四肢亂揮,像是在不停掙扎一樣。如果只是這樣,我會以為他只是做惡夢。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床鋪。棉被有一部份吊掛在床邊的欄杆,另一部份已經垂到他未靠闔的椅背上。與他和床墊一樣,都是濕的,而且濕到滴水。地板上的積水越來越多,緩緩朝阿志與阿倫的座位漫了開來。看著他一身濕,頭髮都黏貼著額頭那般滑稽樣,我卻完全笑不出來。我知道那不是天花板漏水,而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像是被人拖下水中,想掙扎又怕會吐出僅存的一點空氣那樣。
水鬼。我雖然看不見祂。但是只要想到這兩個字,我就感到一股惡寒竄進被子裡。
接著,阿豪便身體突然四肢僵直,便一動也不動。
靠,該不會死了吧!我嚇的趕緊閉上眼睛。好像看到不該看的,又被抓個正著的感覺。很快地,我感受到床尾傳來些微震動。是阿志那床。就像是有人踢被或翻身時那樣。這次只有非常小聲的囈語,不仔細聽根本不會發現。我極力忍住想奪門而出的衝動,只是緊閉著眼,動都不敢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才過幾秒吧,阿志那床就不再有動靜。
我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停了。直覺告訴我,輪到我了。阿倫有護身符肯定沒事的。果然,下一秒,我彷彿被濕毛巾覆蓋、包裹住全身。呼吸到的空氣變得冰冷、沈重又濕黏,帶點嗆鼻的酸味。我依然閉著眼睛,應該說是張不開。全身不能動彈,又感覺像是靈魂被抽離了。
意識像是被扯下無底的海,不停的下沉、下沉、下沉。一開始還能感受到眼皮外的桌燈光線,漸漸地,也感受不到了。身體感覺越來越沈重,像是承受越來越大的水壓,擠壓我的肺、胃和腦袋。接著,我連水壓都感受不到了。整個人好似被拖到了全然的黑暗、意識的深淵。
另一方面,筋疲力盡的我開始邁向痲痹;另一方面,又有股直覺:如果不再做點什麼,真的就完了。我在心裡大喊:拜託!放過我吧!我又沒做過什麼壞事!一想完,力道馬上消失殆盡。
我像是突然被拉回水面上,猛力呼吸著,感受空氣再度灌進肺葉。尚未如釋重負,我便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發爛、腐臭的腥味。張開眼睛一看,面前慘白、腫脹的祂,臉上有著龜裂成塊狀的皮。長髮與身軀一同在空中來回飄盪,彷彿有我感受不到的水流一樣。我理智瞬間崩潰,立刻就失去了意識。
等到我再次醒來,又感受到自己在動。不是剛剛那種,是真的在移動。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背部與地板在摩擦,發出低聲的刷刷聲。張開眼睛一看。是他,是阿倫在拖著我的雙腳。
我先是愣了幾秒,才開口說:「你幹嘛?」喉嚨很刺痛、鼻音重到像感冒,我差點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這是意外!我逼不得已的,你要原諒我。我不討厭你,這都是逼不得已的!我沒有錯!」阿倫聲音很小,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到底在說什麼?」我說。「放開!」
除了他莫名其妙的舉動以外,我發現週圍好陌生。建材雖然跟宿舍不同,但是格局很像,走廊兩邊都是一間間房門。這裡很破舊,像是被颱風掃過一樣。滿地都是泥巴、玻璃碎片和剝落的油漆。
靈光一閃。我猜想,這裡會不會就是接待會館裡面?阿倫沒事不睡覺,幹嘛半夜把我拖來這?就算是開玩笑,也開得太過頭了吧!
我感到很憤怒,開始扭動身軀。阿倫手一鬆開,我就狂踹他。把他踢倒之後,我一把上前扯下他胸前的護身符,空留紅線還掛在他脖子上。我氣不過,還把符紙扯出來,撕成碎片,丟在他身上。
「混蛋!」我邊罵邊環顧四週,往反方向跑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就是覺得冷、覺得怕。剛才夢中那種雞皮疙瘩的感覺又再度浮現。
走廊邊緣,左邊就是門了,右邊則是窗戶。我往窗戶看過去,就是白鵝湖。以角度來看,我的確在廢棄的接待會館裡頭沒錯。我一走出會館大門,就看到包圍住工地的鐵皮被人撬開了,頓時心想:阿倫這個玩笑也開太大了吧?
才走出工地,身後的會館裡就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應該是阿倫。他大概還想騙我回去吧。我懶得理他,頭也不回地就跑回寢室。那時已經凌晨六點多。我卻完全沒有睡意,整個人很亢奮。我見阿倫書桌的檯燈關了,就直接把門邊的室內電燈打開。
阿豪和阿志都好好地躺在各自的床上。我立即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三張床鋪都濕搭搭的,阿豪的被子位置也跟我剛才的夢境一模一樣。我馬上衝過去叫他們。還好,這兩人很快就被搖醒。或許幾個小時前,他們只是暈倒而已。
阿豪抱怨自己好像做惡夢了,阿志說他也是。但我心裡清楚這絕對不是。我把剛才發生的事全部一股腦地跟他們說。他們感到很詫異,但卻怎麼也不能否認床鋪莫名積水的事實。所以我們三人就跑去跟教官講這件事。
才剛進辦公室的教官一聽,原本還以為是我們亂開玩笑或是做惡夢,直到他自己看到工地鐵皮被破壞時,才驚覺不對勁。他要我們待在外面別亂跑,自己馬上跑進去會館裡頭查看。當他走出來時,臉色慘白到嚇人的地步。
沒多久,救護車和警車就開進了校園。空的擔架跟著醫護人員衝進去,送出來的時候上頭多了具被白布蓋住的軀體。我們三個都嚇了一大跳。著急地問教官送進救護車的是不是阿倫。
當教官點頭的時候,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是不是...他怎麼會...?」我始終說不出那個字眼。
教官知道我在自責,就跟阿豪和阿志一起安慰我。「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看到他是怎麼...」這次,換教官說不出口了。
「總之,這件事,我不認為是任何人造成的...」他說完,便悶悶地低頭快步走掉。
除了同學以外,阿豪的女友—婷婷也來關心這件事。阿豪趁機問她昨天為什麼心情不好。婷婷說,因為昨天是小蘋的生日。小蘋不僅是她同學,也曾經是她室友。大家都知道,她在去年二月中的時候失蹤,至今音訊全無。她們那寢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去年的情人節晚上。當時小蘋說會晚點回家過週末,但是她的家人一直沒等到她回來。打電話一開始是沒接,後來是根本打不通。
小蘋是我和阿倫的暗戀對象。雖然阿倫平時悶騷不會講這種事,但我一看就知道他也喜歡小蘋。我去年情人節那天中午向小蘋告白了,但是被打槍。回來後就慫恿阿倫也去講。原本大家都以為阿倫沒告白。但聽完婷婷說的話,我們猜阿倫那天其實也有去,只是沒讓我們大家知道。因為情人節那天晚上,他說要去洗澡,卻沒拿盥洗用品,而且去洗了很久才回來。當時我們還笑他是不是進淋浴間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現在想想,他當時根本不是去浴廁。
我們也總算明白,為什麼阿倫自從聽到那個傳說起,每個週末都會回家。因為他知道的比別人多一點。不是只要過晚上十二點,而是過禮拜六的晚上十二點,才會有一抹白衣幽魂出現在湖心,往湖邊慢慢飄近。因為去年情人節就是在禮拜六。
後來,他筆電裡的日記檔案證實了我們的猜測。
去年的情人節晚上,阿倫臨時把小蘋找來會館後面告白。但是她直接了當地拒絕了。這讓他很受傷,他一時情緒激動,就趁四下無人,對她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小蘋拚命掙扎、想要喊叫,但都被大雨的聲音蓋住,沒人聽到也沒人注意到會館後面的山坡地有人。阿倫一緊張,就把她口鼻摀住,直到手下的她不再有反應。這時,山上傳來一陣巨響。阿倫看情況不對,小蘋又一動也不動,急忙扔下她就跑。
阿倫跑著跑著,後方山坡傳來的聲響也越來越大。等到跑了一段距離以後,他才敢停下來回頭看。沒想到小蘋竟然又開始動了起來,她居然又醒過來了。但是身體還很虛弱,一時半刻爬不起來。阿倫沒有救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就繼續朝學生宿舍的方向跑去。轟然一聲,小蘋就這麼活生生被土石流掩埋了。
我猜阿倫是心虛。他知道我也喜歡小蘋,以為我一開始在湖邊聽到祂的聲音就會認出來,遲早會把他情人節那晚洗澡洗很久才回寢室這件事做聯想。所以當那晚阿豪、阿志還有我都不省人事,他就想要趁機把我拖到會館裡殺了。但他沒想到我會突然醒來,也沒想到我會踢他又扯掉他的護身符。
我想,小蘋就是趁那個時候找他報復的吧?阿倫被發現的時候,沉浸在一小攤水中,全身濕透。但走廊上沒有其他水漬,地上只有乾燥的塵土和碎屑。連警察他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移動或是被搬動到會館裡頭的。
阿倫的家人得知兒子在廢棄會館的走廊喪命時,一度不能接受,認為這是同學之間的霸凌。但當他們得知死因是離奇的淹死時,卻反而沉默不語。
這讓我們心裡百感交集。
想來也是。不然他們當初為什麼會帶阿倫去找村裡有名的道士,親自幫他寫符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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