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鬼／入夢

最近夜裡，林澤仁重複做著同樣的夢。夢裡，一名黑髮、黝黑肌膚的女子，裸身蹲坐在離他約九尺的地方，睜大圓眼望著他，今晚亦是如此。

那眼神包含無法言喻的深邃情感。林澤仁被這一雙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他並不認識夢中的女子，因此覺得她的深情凝視格外恐怖。他曾試圖從遠處與女子搭話，但女子始終不答。她就這麼靜靜的，像是在盼望什麼一般的，望著他。

頭兩天，林澤仁真心想無視這場不舒服的夢境，但眼下重複了好幾日，讓他不禁往靈異的方面聯想。記憶中，他從沒撿過什麼來路不明的紅包，最近也沒到深山、墓仔埔之類可能招惹亡魂的地方，這種彷彿死人託夢的情形，為何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困惑之際，林澤仁下意識望向前方，立即與緊盯她的女子四目相交。

女子的距離似乎又離自己近了些，但依然維持蹲坐的姿勢……他沒注意到對方是何時往前移動的，只覺渾身發毛、雞皮疙瘩掉滿地。「對不起，失敬失敬。如果不小心在哪冒犯到妳，我跟妳道歉。明早我幫妳誦經，祝妳早日投胎，別再糾纏我啦！」

林澤仁雙手合十低頭而語，說完後還喃喃唸了好幾次阿彌陀佛。當他再次抬頭，卻驚恐的發現，女子已經來到離他不到五吋的地方。「啊啊啊啊——別過來！」林澤仁死命掙扎，但女子像是完全沒聽進去似的撲倒他，伸出濕濡的舌頭——

夢到此處，林澤仁在滿身大汗中驚醒。醒來的時間是清晨，但他再也不敢睡回去，立刻連滾帶爬到自家供著佛祖的神龕前，唸經直到上班時間。到中午與同事吃飯閒聊時，他談及此事還是餘悸猶存。

「你這根本春夢吧！」「片子看太多囉？」對於同事的揶揄，林澤仁有苦難言。夢境後半段確實有那麼點味道，但那時他完全在害怕，根本無暇想入非非啊！嬉鬧之中，只有坐在林澤仁對面的許茵神色認真。

「最近感覺你陽氣漸衰，或許真有點事。」「茵茵又來了！妳是不是又要說他印堂發黑、開始走壞運啦？」眾人毫不留情的出言調侃，換來許茵沒好氣的白眼兩枚。雖然林澤仁平時也是一起鬧她的一員，但這次他絲毫不敢怠慢。

「茵茵姊，妳平時對這塊有研究對吧？能想辦法幫幫我嗎？」「噁心。這種時候才知道要喊姊。」許茵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我覺得她應該不是什麼壞東西。倒是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曾經做了對不起人家的虧心事？」「哇！妳這是拐個彎罵我人品差嗎……」

雖然話題在林澤仁的叫屈中結束，但對於許茵的建言，他多少有聽進去。直覺告訴他，就算早上唸過經，今晚依然會見到那名謎樣女子。而他入眠後不久，便證明直覺無誤。

今夜，女子依然蹲坐在遠處癡癡望著他。他不敢與她對視太久，免得她像昨晚一樣，做出什麼脫序的行為。虧心事啊……林澤仁反覆思索著。雖然自知不是什麼大善人，但他倒也沒嚴重欺負或傷害過其他人。不過，要說人生中有什麼讓他深感罪惡的虧心事？倒真有那麼一件……

大學的時候，他曾為了追一個女生而收養她家求認養的幼犬。後來女生沒追到，但還是把狗養了好幾年。在學時期，由於家裡嚴格禁止林澤仁把狗帶回去，因此他一直都養在租屋處，靠自己打工賺來的薪水負擔一切花費。

出社會後，他的第一份工作沒有持續很久，處於待業空窗期時，他徹底發現養狗對他來說負擔太重了。雖說狗一直都很乖，但除了金錢壓力，失業的焦慮與迷茫讓他根本無暇分心照顧寵物。

於是，在某個夏日午後，他騎著借來的摩托車，把狗載到一個連他都不太熟的荒郊野地。「可可，坐下。」他們來到一棵樹下，如同每次出遊玩耍一樣，林澤仁朗聲對狗下達指令。名喚可可的黑色台灣犬乖巧照做，挺身蹲坐後，她偏頭望著自己的主人，安靜等待下一道指示。然而這次，主人沒有繼續，而是轉身離開。

林澤仁不自覺加快離去的腳步，一段距離後，他聽見可可慌張的嗚咽聲，為了怕她追上來，他回頭朝樹下大喊，「乖！坐下！我等一下就回來。」不是的……林澤仁心裡清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跨上摩托車後，他狠下心催動油門，從此不再回頭。他永遠記得，回家途中下起的那場大雨……

「可可……？」憶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林澤仁忽然想到夢中的女子。她看著他時，始終滿溢情感，與他從前每日回家，在門口迎面對上的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可可！是妳嗎？快過來！」林澤仁情不自禁吶喊出聲，女子聽聞呼喚眼睛一亮，立刻朝林澤仁跑來。

「妳是來報復我的嗎？那時拋棄妳是我太無情……我……」沒等林澤仁說完，女子便撞進他懷裡，興奮的磨蹭了幾下。「再見。」聽聞細細的女音傳來，林澤仁訝異低頭，迎上的雙眸依然那麼的純潔無瑕。沒有絲毫對往事的恨意，只有與主人重逢的喜悅。像是了卻心願一般滿足的笑了，女子就此消失在林澤仁懷中。

林澤仁雙膝跪落，久久無法站起。她……只是來說再見的嗎？被遺棄之後，她不知在外頭流浪了多久？經受多少風吹雨打？現在的她，可能橫死在暗巷或水溝，不會有任何人替她收屍……

結果她特地變成人的樣子回來，只是為了說聲主人聽得懂的再見嗎？林澤仁在淚眼中嚎叫而醒，他不顧現在還是半夜，也不顧自己還穿著睡衣，連拖鞋都忘了換就往門外狂奔衝出。門扉半開，他的雙腳一踏上柏油路，天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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