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父
開了咖啡店之後,我經常作夢,夢見一個孩子、一個殘破的身軀。
我是連血都不敢看的人,有暈血症,別說是動物的屍體,在路撞死的,三十五年的歲月裡,撇眼卻不曾看見那些形體,我是連內臟都不敢看的人,雖然不避葷腥,但國小國中高中生物課本裡消化系統的圖,有色彩的,全都跳過,那些東西,如果有了顏色,即便在紙上,跑進我的腦袋裡,就像會自行充血的有機體,一點點的蠕動。
所以我不曾看過血、甚至不曾細看過任何疑似內臟形狀的物體,帶血的,我是不能看的。
但最近,我卻常瞧見,就在夢裡。
那是一個嬰兒,小小的手、小的腳,一顆頭,半顆碎著,未成形的某種漿液,從柔軟的頭骨裡淌了出來,那些沾了濃稠濕溽的淡色皮膚,顯露著細微的血管,在太陽雨的天空下,在水泥造的古都裡,清晰地彷彿近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的骨子於是冷得不行,後退無法,前進不得,那小傢伙,本來是躺在地上,然後他就這樣,在我面前起身,四散的殘軀與漿液,在夢裡,脫離引力的牽制,浮向低矮的高度。
嬰兒試圖碰觸我,但我不可能讓他碰,我的理智告訴我不過是個夢,我卻無法從夢中甦醒,小傢伙往前,一步又是一步,我的腦子開始發熱,墮胎的報應、墮胎的因果、殺生的罪孽,那些被封禁在歲月裡的恐懼,破印而出,腳下的水泥磚裂出了痕,掘住我的腳踝,孩子的血已經到我的腳邊,我的身體充滿了那樣的無聲呢喃:「媽媽……媽……」
我轟然驚醒,黑暗的房裡,思緒絞成一團,有人說,我會淪落去酒店,是因為我墮過胎,有人說我的感情失敗,是因為我我墮過胎,有人說,我的父母會死於癌症,是因為我墮過胎,一個孩子、一個美麗的生命、在神的祝福下,要透過我的人軀來到世間,我卻剝奪了他的希望,沒有肉體、陽壽未盡,魂魄將在陰陽之間不安,他沒有依靠,只能來依靠我,因為我與他,終究血脈相連,我捨棄了他,他卻永遠不會捨棄我,他要留在我的身邊,然後因為他屬陰,自會把陽一點一點吸收。
這些年的負債、這些年的奔波,我聽著那些人說,我也都認了,嬰靈,是啊,就算男人不願意負責,但殺了他的終究是我,是我不願意讓他在我的體內繼續成長,是我,罪孽深重。
所以我認了,孩子啊,你要拿走我多少東西,你便拿走吧,因為,是我的決定殺了你。
我這樣告訴自己,我也沒改運的打算,墮胎,便是我的罪,我認了這樣的罪。
我這般坦然,我以為這便是最好的贖罪,直到哪一天,我的罪贖完了,悲慘的在某個地方死去,我這一生也就完了。
然後,這幾年,日子似乎漸漸好過了,我為我沒有名的孩子,定時上香,我雖認命,孩子卻不曾像現在這般入夢。
「你這樣會嚇到我的,有什麼話,是要對我說的嗎?」我喃喃自語,難受,因為想起罪過。
「如果有,就再入我的夢吧,如果可以,好好說吧,不要再嚇我啦,能給的,我連命都能給你,還是……那其實不是你?」我困頓在凌晨的黑暗中,想起一個道士在我待酒店時,一眼看出我的職業,他說我會再懷孕三次,再失去三個生命,每一個都是為了償還我今世所犯下的殺人罪。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那又怎麼樣呢?我認了,我是女人,一個一定得在男人面前假裝無套比較爽、善於自我處理的女人,一個必須承受男人中出的女人,一個必須接受一但懷孕,男人不想負責,就能逃之夭夭,最後把墮胎一罪直接判到自身命數的女人,我墮胎,我的生命也毀了,我認清這事實,我也接受,因為,那是一個生命。
我已經忘記孩子的父親應是什麼樣子了,可不是嗎?誰會想去記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接受自傷,也就是了。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從窗邊往那新拓寬的後街瞧著,尖銳的巨響,自遠而近,一路撞到我這咖啡店的後門玻璃牆下,碎裂的聲音、爆裂的聲音,我驚得套了外套,抓了手機便往樓下走,只見那翻成顛倒的跑車頭都歪了,一邊報警、一邊查看那徹底損壞的車頭,我差點沒暈過去,歪曲的門像被斬殺爆血的生物,我根本沒法再前進,只能遠遠的靠著牆坐著。
警察在二十分鐘後過來,救護車晚了一點,那車上的駕駛被送上救護車是四十分鐘之後的事,筆錄作完、天亮的時候,我告訴我的朋友這起車禍,朋友讓我留意求償與和解的事,我翻開那聯絡用的手機號碼,看著那死亡駕駛的名字,總覺得熟悉。
第二天傍晚,我拿著資料,從警局回咖啡店,那破損的現場,已經被清理乾淨了,空蕩蕩的後門,水泥的地板,還有我基於個人喜好,在兩邊牆上貼上的磚瓦、擺置的泥人,除了太陽雨的天空和盡頭的牆,有些影像,居然這般重疊了。
我定定地站著,愣著腦子一時無法思考,那句無聲的呢喃不是媽媽……原來……
……我的孩子啊……
他喊得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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