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初衷
『山林本無情，落花落無意。
人生而常世，旦禍福相伴。』
生而為生，死而為死。
已過不惑之年的他，此時應為兒女環繞，溫柔妻子相伴，為事業打拼之際。
但世事而非，伴與他之人，除了那空蕩蕩的屋子，機械的聲響，而無第二人。
思緒一晃，半躺在皮質沙發上的他，把記憶帶往了他那剛出社會，憑著一股熱血執著教鞭的日子。那時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的傻小子，以為順順利利拿到了教師資格，便可擁有一份鐵飯碗，殊不知這飯碗得來不易，不像從前那麼般容易。
他輸給了百分之零點幾的錄取率，更何況僧多粥少成本高，他的門科竟是幾年來都不開缺，但這不礙於他那麼熱忱，於是他填了一個幾近無人問津的缺額。那個地區不山不市，海拔不夠高得不到加給，離市區太近了點又分不到資源，年輕人年年往外移出，就這麼著這個鄉鎮成了稅收最少的鄉鎮，連帶著校門也關了好幾所。
「肖年耶～你ㄟ學校佇遮～」
鄉鎮太小，隨便一個路人都可以帶著他走到學校；鄉鎮太純樸，隨便一個路人都知道他是個外地人，然後侃侃而談這塊土地過往的情感，然後在這份對談中，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將種子種在心底。
學校的職員用手指頭都數得出，學生數加起來也沒有大人得多，但工作和市區卻又差不了多少。
「林老師，麻煩您接一年級導師了。」
一句話，決定了他這一年在這間學校的位置，該做什麼事情，學生數人數多少都一清二楚。
看向那比一支筆的長度還要短的學生名單，他不禁莞爾一笑，這大概是他畢業以來帶過學生數最少的班級了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房子可租，他暗自覺得慶幸，畢竟鄉下地區是很少房子出租的，再加上學校的地理位置無法提供宿舍，讓難度加上了一層。
「老師！佇遮～佇遮啦！」聽到了又有新老師來這塊小鄉鎮，鄰近的婆婆媽媽忍不住的想要來串門子，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水果都拿來，深怕一個不小心，好不容易來的新老師又跑了。
「其實，你們不用這樣……」帶著一貫笑容，他有點困擾，照道理他不能收下這些物品，但這些親切的婆婆媽媽可不是省油的燈，用這是要給新鄰居的禮物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逼他收下。
無奈的笑了笑，他把這份心意放在心裡面，暗暗想著要更加對孩子們用心，便是對她們的回報了。
「聽講林老師要接一年級啊～」
「嘿咩～嘿咩！就是說咩！阮孫足皮，盡量打，無要緊！」
「你知影隔壁厝伊……」
然後，在這棵大樹底下，婆婆媽媽搧著扇子話家常，無不是這村落的大小事，都避不過她們的耳目，陪著笑臉聽了一會兒，他用要準備學校事宜先行離去。
開學後，他用一些小技巧很快地抓住了孩子們的心，但奇怪的是與學生數相符的課桌椅，總是多了那麼一套放在他的班級內，教務主任也曾吩咐過他不要動那套課桌椅，而仔細一瞧他發現每個班級幾乎會多了那麼一套放在自己的班上，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動過。
久而久之，他也疑惑了。
於是，他向待在這間學校最久的教務主任提出了疑問，只見對方看著他幾秒，然後笑說：「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教務主任告訴他，學校曾經倒過，傷亡不計其數，孩子們來不及畢業就走了，為了彌補那些缺憾，他在每一間教室擺上一套課桌椅，靜靜地躺在教室的一隅，希望那些來不及畢業的孩子們能夠彌補心中那股遺憾。
「畢竟那時，鄉下孩子要讀書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啊……」教務主任這麼說。
知道了理由，他在教學這件事情上更加盡心盡力了。
他並非正職，只是個不知明年何去何從的代理老師，但是在他聽過了教務主任的故事之後，更加燃起了他內心的那份理念。
──他想帶著他的學生看向世界。
孩子沒來上課，他便打電話詢問，聽到是長輩受傷無人載孩子來上學，他便親自前往那個孩子的家帶來學校；孩子無人盯著課業，他便多留一份心，指導課業，讓孩子慢慢進步；孩子沒有能力買一支筆，他不想要孩子不勞而獲，讓孩子用勞力去換取想要的東西；孩子嚷嚷著自己沒有天份讀書，不如走宮廟、做農務還能幫上家裡，他不辭辛勞的告訴孩子雖然讀書不是必然，但是若連基礎都沒有，吃了虧又怎麼能知道，一句又一句的心底話把孩子們一一喚回課堂上。
同學們都笑他傻，在這自身難保的世代裡，把自身事情做好都來不及，還有多餘的心力去管這些嗎？還不如照本宣科，正常上下班，把多餘的時間拿來念書考上鐵飯碗再說。
而他只是搖搖頭，笑而不語。
一年晃過一年，同學們不是考上了正式老師要不就是轉行，而他在每一次的環島考期都成了失敗者。好幾次，他都想要撒手不管離去，但是孩子們一聲又一聲呼喚聲：「老師，你明年還會回來嗎？」
這一句話，成了他內心離不去的那一塊。
咬著牙，又再度填了回來，而他仍然是那一個不知明年何去何從的代理老師。
儘管政府將代理的聘期增長了三年，又有何用呢？
孩子們身邊的老師來來去去，好不容易適應了一個新老師，他又要走了。
看著這群孩子，他很不忍心，但他只是個代理老師，連改變的機會都沒有。
「老師！你回來了！」
看到新學期的老師是自己熟悉的老師，孩子們都很開心。
為了那一份純真的笑容，他真心覺得自己把自己給賣了。
「算了，代理又如何呢？還不都是站在講台上的老師，對孩子又有何分別。」笑了笑，他重新投入了教學，帶著這一群熟悉的孩子們。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想帶孩子們看向世界。
思緒回到現在，他看著不知道從何時出現在桌上的信件，一一拆開來看，無一不是孩子們的話語。
「老師，我很想您。」
「老師，您知道我結婚了嗎？」
「老師，我當上警察了！總有一天我會回來保護大家！」
忍不住噗哧了笑出聲來，看著信件孩子們報告自己的近況，他心裡想著都已經過二十年了，孩子們還老是記著他，逢年總要燒個幾封過來。
叩叩──
他聽到了敲門聲，然後起身把門打開，迎來的是看不清面貌的鬼差。
「又到了這個季節了嗎？」
「心願已了了嗎？」
「是啊，我的心願已了，過往教過的孩子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如同我當時候的理念，帶著他們走向世界，只是還沒看到他們走到，反倒是我已經先走了。」
是的，他已經死了。
被發現在四十歲生日那天，孩子們抱著想要為他慶生的心情偷偷準備，把教室佈置好，想要在他踏進教室的那一剎那給他驚喜，但左等右等卻等不到他的到來，打電話卻打不通，教務處派人前往租屋處卻發現他的心臟早已停止，趴在筆電前毫無反應，螢幕前滿滿的都是接下來的教學內容，散落一地的都是他為孩子們準備的個人計畫書。
雖然立刻把人送往醫院，但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的鄉鎮，怎麼可能擁有完善的醫療資源，人雖送到了市區的醫院，卻回天乏術。
陸續聽到噩耗的孩子們，苦苦哀求大人們說什麼也要到醫院看自己的老師一眼，擋不住孩子們的哀求與哭泣，大人們只願讓孩子們遠遠看一眼，送自己最愛的老師一程。
「連教導過的孩子們都來送我，當老師再幸福也不過了吧？無論生前死後都讓他們念著、想著，這一生也算值得。」
「那麼，你已經無遺憾了嗎？」
「是啊。」
「若是這樣，那麼隨我來吧。」
走在鬼差後頭，臨走前他忍不住看向孩子們為他準備的房子，把這份景象印在心裡，儘管知道喝了孟婆給的水後會忘記一切，但他忍不住想要將回憶刻在心裡面。
孩子們，為師送你們一句話：「莫忘初衷、莫忘初心。」
而這一句話，就像風一樣的在夢中傳到了孩子們的心裡。
──莫忘初衷、莫忘初心。
──那麼，你的初心是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