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軍人不能撐傘?
為什麼軍人不能撐傘?
你知道當青天白日帽徽被雨傘烏雲蓋頂之後,誰會鑽入傘下伴你雨中踽踽同行?
民國81年過年前,金門發生一件重大車禍,一輛滿載新兵的軍用大卡車途經料羅灣時翻落海中,卡車頂蓬被擠壓變形,就像一口倒扣的盒子,將後車斗中坐著的二十餘人陷在海底,全數罹難。
當時我在金門服預官役,剛報到未滿半年,聽到這消息心裡都揪起來了。當兵前幾個月大家都適應的很辛苦,但畢竟也平安無事熬過來了,這二十幾位新兵才到了金門就遭逢大難,臨終前的忿恨與不平真教人思之惻然。
我在砲兵營擔任營部後勤官,晚上除了輪值戰情室還需要輪班查哨。某日深夜我排到查2-4點的班,砲兵營因為有砲陣地的佈署,轄幅廣闊,我依例先走到三公里外最遠的哨站,再一站一站查回來。當時金門夜間仍實施宵禁,路上是一片漆黑,在我手電筒咫尺光源範圍之外伸手不見五指。就在快走到哨站前,途經一處很少使用、幾乎已經半荒廢的軍用停車埸,我發現了一件異於平常的事。
遠處有三點星芒飄在半空隨風搖曳,那星芒發著極微弱的紅光,如果不是周遭伸手不見五指,幾乎是看不到的。不知道是否因為距離還遠,而且我也在走路的關係,感覺中那三點星芒似乎不規則地飄動著。
走近一看,原來是三柱香插在一輛軍用卡車的車頭,那車應該甫遭逢重大車禍,嚴重損壞到難以修復的程度。怪就怪在一般軍卡事故都是它去撞別人,所以損傷多在車頭,這輛軍卡車頭尚稱完整,但後車斗卻像被千斤巨石砸過般完全壓扁變形,行經車旁還隱隱聞得到一股海水的腥臭味。
我一開始不以為意,基於後勤官的職業本能,還湊近前端詳損壞情形,心裡琢磨著如果這是營裡的車,該如何辦理送修或報廢手續?
就在我稍事逗留的片刻,突然刮起一陣怪風,猛然就把三炷香吹熄了,而且被風帶出來的海腥味愈來愈濃,甚至有點令人作嘔的腐臭。
我心中覺得不妙,加緊腳步走向百來公尺外的哨站,查完哨後跟衞兵談起此事,愈談心裡愈毛,原來那廢棄事故車就是前一陣子翻落料羅灣的軍卡,拖來此廢車場等待鑑定後報廢。
但是據衛兵說一到深夜那車就不平靜,除了任憑日曬雨淋都消不掉、反而愈發腥臭、連百公尺外哨站都聞得到的腐敗味之外,到夜裡竟然還隱約聽到車內傳出哀號、詛咒、泣訴之聲,難以安寧。所以軍士們口耳相傳,最近每一班衛兵換哨時都會燒上三炷香。
怎麼辦呢?我堂堂一個營後勤官,總不能賴在哨站等下一班衛兵換哨再一起回去吧!既然阿兵哥們每天來來回回也沒事,我也就只能硬著頭皮一個人走夜路、取道車邊小徑回去了。
說來湊巧,就在我回程打算連走帶跑快速經過那廢棄軍卡之際,嘩啦嘩啦地突然降下大雨,雨勢不小,這樣走半小時回去恐怕得大病一場。
有關軍人不能撐傘的原因眾說紛紜,長官們大多會正氣凜然地說軍人應當空出雙手使用武器或與敵人相搏,而且身為革命軍人流血流汗都不怕了,下點雨算什麼呢?難道下雨就不打仗了嗎?
說也奇怪,軍中的文化一向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尤其阿兵哥私底下都會以小小地違紀摸魚為樂、驕其同袍,倒是這個「軍人不撐傘」的規定,在我當兵的那個年代,好像不需要長官三申五令,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地乖乖遵守。
不過當時我是個入伍不久的菜鳥,總認為長官都是說些場面化,正淋著雨的人可是我耶!我想都沒想就撐開雨傘,就不信像這種下著大雨的深夜兩、三點,會有路過的長官喝斥叫我把傘收好!
撐開傘雨是擋住了,但是那一點腐臭之氣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揮之不去,好像沾著什麼了似的,即使我已經加快腳步,離開那卡車已有一公里之外了,總還是可以聞到那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而且這一公里路走得真不輕鬆,外面下著大雨,傘下氣味不佳,更難受的是心頭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一把揪住了似的,心悸胸悶,幾乎喘不過氣來,而且隱隱約約就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好不容易,當我遠遠地看到了砲二連的燈光時,雙腳幾乎都要軟了,不爭氣的眼淚更忍不住奪眶而出,還好下著大雨,一把破傘難以盡遮風雨,一時之間阿兵哥看了也還分不出臉上的是涙是雨。
砲二連又稱「小徑連」,因為從營區門口正對著安全士官所在的衞哨,有一條百來公尺、花木扶疏的小路。本來衛兵應該是站在崗哨裡的,但是崗哨狹窄,雨大時站在崗哨裡兩小時也會淋得濕透,所以下大雨時衛兵們會自動移往緊鄰連部、明亮寬敞又乾燥的安全士官室。雖然不符內、外哨的安全規定,但是我們這些菜鳥預官多半也是與人為善,不會刻意刁難。沒想到這一個阿兵哥們偷懶摸魚的權宜之舉,那天卻意外救了我一命。
我一腳才剛踏上這條小徑、經過了崗哨的位置,也許是回到熟悉的地盤,雙腿馬上感到如釋重負,尤其不遠處安全士官室的燈光就如同在海上孤舟上看到的燈塔,不僅一路緊揪著的心頓時輕鬆不少,就連那股惱人的臭味,也好似留在營區之外,瞬間消失無蹤了。
當時站哨的剛好是與我在特訓時有共患難情誼的砲二連彈藥士,我熱情地想和他聊個幾句,想不到他一反常態地臭著個臉、愛理不理,跟我講話時眼睛還不時飄向我身後的遠處,一整個心不在焉。
當時約莫凌晨三點,我想他也是站哨累了,精神恍惚,自己兄弟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就在我簽好查勤簿,行禮如儀完成例行查哨事宜,打開傘,正要離開的時候,那砲二連彈藥士猛然一驚,吞吞吐吐地說道:「後⋯後勤官!跟你一起撐傘過來的朋⋯友⋯,還站在小徑路口等你!」
天吶!彈藥士什麼時候講話變這麼斯文了啦!哪有人查哨還帶朋友的?我全身汗毛都竪直了,強壓著心中的恐懼,卻還是忍不住顫抖地問他:「什麼朋友?你看到了什麼?」
我認識彈藥士的經過也頗為玄奇,與他的陰陽眼特異體質有關,先暫且不表。此時但聽他颤颤巍巍地説:「剛才遠遠地就看到他跟你擠在同一把雨傘下走過來,還以爲是新報到的同袍。可也奇怪,他到了小徑崗哨門口卻不走了,就淋著雨站在那兒等著,⋯⋯等等,他轉過臉來了,我看看認不認識⋯⋯」
話還沒講完呢,只見那彈藥士臉色大變,槍交左手,一個箭步衝向安全士官室靠牆處,把插在旗墩的青天白日連旗抓在右手,同時大叫:「後勤官!快進來!」
顧不得身為軍官的偶像包袱,我聽他叫得淒厲,急忙把傘一扔,連滾帶爬地湊向彈藥士所在的軍旗,耳中猶迴盪著他的下一句話:「他不是人!他的臉⋯嘔⋯⋯都被水泡爛了!」
聴完我今晚查哨途中的遭遇,彈藥士肯定我是惹鬼上身了,他說我至少犯了三大忌:
第一、不該多管閒事去看事故車,特別是在深夜。
第二、香火將燼未燼之際,不該湊近;萬一不小心呼口氣把香吹熄了,鬼魂會誤以為你是來搶香火的。
第三、最不該犯的,就是在雨夜裡撐傘。
戰場上亡魂多,所以軍帽上都有一枚青天白日帽徽,用以提醒亡靈們生死有份、陰陽兩隔,以忌避各種非世間的干擾。下雨天的夜晚本來就已經是日月無光、陰氣鼎盛了,軍帽上還撐著一把傘,那更是烏雲罩頂,難怪會被怨靈纏上啊!
軍帽上的青天白日徽威力並不大,既然我已被纒上,此時再丟䦕傘也沒用了。還好適逢天雨、衛兵躲進有連旗的安全士官室,也多虧彈藥士能辨陰陽,仗著連旗乃歴任軍魂所聚,正氣凜然,一般鬼怪難以靠近,所以才迫使怨靈留步在小徑崗哨。否則如果我覺得心悸不適還要硬撐著衝回營部的話(從砲二連到我住的營部還有一公里多路程),怕再走個五百公尺,我就要倒斃路邊,在旁人看起來就只是突發性的心臟病罷了。
結果那一晚,從凌晨3點到6點天亮,就看我和彈藥士兩人,他右手、我左手,一人一手緊抓著連旗的旗桿不肯放。後來4點的衞兵來換班了,彈藥士仍死活不肯放手,也不肯下哨,因為他說這種怨靈最會記仇,我這好好的到口肥羊被彈藥士壞了好事,只怕一出了連旗庇護,就換他惹鬼上身了。這下可好,連來換班的衛兵也不敢怠慢,說甚麼也要擠一擠、大夥兒湊乎湊乎、取個暖吧!
那一夜的砲二連安全士官室04:00-06:00值勤時段,史無前例地出現一哨三衛,官、士、兵同台站哨的畫面,而且有點搞笑的是,三個人都空出一隻手,緊握著連旗旗桿不敢放。
天亮之後,我再三請弾藥士用他的火眼金睛確認等在小徑路口的亡魂已去,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回營區。並且在當天備妥素果祭品,央請彈藥士陪我走一趟廢軍卡處再三致意,才勉強算是消災解厄了。
於是,刻骨銘心地,我親身經歷了長官不會說,但阿兵哥們經由學長、學弟的口耳相傳,彼此心照不宣的「軍人不撐傘」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