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

校內某棟教學大樓共十層樓，左邊是圖書館，右邊則是演講廳，前後方皆是大片的人行道及車道，第三層樓突出了一塊平臺，由於半夜時這附近基本上不會有師生駐留，因此變成了社團彩排表演的場地。

有時也會有三五成群的學生來這平臺喝酒聊天唱歌，算是大學生們半夜睡不著覺出來閒晃的好去處。

正逢長假，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排了出遊行程，我手機滑著朋友們出去玩的動態，抬頭又瞥向電腦螢幕上教授給的那該死的小專題，頓覺生無可戀。

本想準時放假，特地熬了幾天夜拼死把小專題內容生好生滿，結果卻慘遭教授打槍，雖有些挫折，但秉持著早死早超生的熱情，又熬夜修改了一遍，不料教授彷彿盯死我，再度微笑著無情地搖了搖頭。

結果暑假都過了半個多月，別人在打工、把妹、國內國外玩，我卻一個人困在狹窄的租屋處修著那該死的小專題。

1：30。

又一個熬夜的節奏，我無精打采看著朋友多采多姿的假日安排，滿腹的哀怨無處可洩。

「啊啊啊啊啊啊啊……」嘴上叨念無意義的呻吟，我憤然站起，簡單著裝，走到附近超商買了兩手麒麟，提著便往學校方向走去。

什麼狗屁小專題，管它去死。

懷著積存已久的怨恨，我決定到教學大樓那處天臺喝酒舒壓。

長假的夜晚教學大樓異常安靜，踩在臺階上能清楚聽聞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平常可能會疑神疑鬼的氣氛，硬是被我那渴望酒精的狂熱攪亂。

我哼著隨興的曲調來到三樓平臺，周遭靜悄悄的，僅有附近幾盞路燈稀微的光芒透了上來。

但也微乎其微。

平臺一片漆黑，毫無聲息，在這間學校待了幾年，倒是頭一次遇到能夠獨佔此地的時刻。

仰起頭，夜空閃爍星星幾點，猛然我感受到了一種宏大的空曠，壓抑許久的心靈頓時暢通了起來，開了啤酒一口氣喝半罐，晚風驟起，迎著風我舒展身軀，扯著嗓子哼起蘇運瑩的《野子》。

「吹呀～吹呀～我的驕傲放縱～」

儘管音高不上去，準度也不齊不全，但我越唱越起勁，儼然將整個平臺作為個人演唱會。

「幹有夠難聽。」

驀然一個男聲從我背後響起，我完全沒注意到居然有人在我身後，渾身一抖，嚇得跳了起來，啤酒罐離手，在空中畫了美麗的半弧，灑著酒液優雅墜地。

「啊啊抱歉！」

我轉過頭一看，出聲的是一個頭髮亂糟糟的男生，雖然光線不足，可還算能辨識他的長相，滿臉的鬍渣以及混濁的目光，我立即便判定他與我是同路人。

「沒事，兄弟，我膽子大。」我蹲下身拿了一罐麒麟朝他拋了過去：「來一罐不？我請你。」

「這怎麼好意思？」那男生接過後擺了擺手：「剛才嫌你唱歌難聽，還害你灑了一罐酒，你現在還肯請我，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啊！」

然後他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開罐大口喝了起來。

「喝那麼乾脆，裝什麼矯情？」我哼了一聲。

「啊哈哈，場面話總是得說一下嘛。」

雖然有些直接跟無禮，不過也許此刻當個酒伴還挺不錯的？

「什麼場面話。」我猛喝一大口，怨氣藉著酒精一吐而出：「張XX那個臭老頭根本不鳥的，我他媽熬幾天幾夜的成果，他直接說是垃圾，垃圾耶！」

「小專題嗎？」似乎戳到了他的痛楚，他一口氣喝到見底：「你還沒見識過論文地獄咧，你懂那種驚驚顫顫沒日沒夜查了一大堆該死的資料，持續幾個月的查詢、彙整、查詢、彙整，中間一大堆做不完的研究，攪盡腦汁生出論文，耗了幾年幾月的心血卻被一次又一次的退件，那種絕望感……」

「原來是學長啊……」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碩士讀了四年，今年最後一年了。」學長抱頭蹲踞在地，語氣滿滿的惶恐。

儘管一瞬興起「在我們這所學校碩士還可以唸到四年也太廢」的念頭，可是目前深受小專題荼毒的我，對於學長屢繳屢退的悲慘經驗感同身受，於是又遞了一罐麒麟過去。

「喝吧。」

無須言語，我倆撐在護欄邊一口一口地灌著酒。

由於我本身酒量就沒有太好，再加上此時空腹以及連日熬夜累積的疲勞，在猛喝四罐後已經進入半醺的狀態。

「吹呀～吹呀～我的驕傲放縱啊～」

將方才歌聲被嫌棄的事情拋諸腦後，我再度胡亂唱了起來。

學長在酒精作用下似乎也不計較我唱得怎麼樣了，甚至隨著我的節奏一同合唱。

「吹呀～吹呀～」

幹，比我還難聽啊！

我們越唱越嗨，唱到最後歌詞都隨便亂改，甚至肩搭著肩手舞足蹈起來，鬼吼鬼叫跟瘋子似的。

「欸欸欸～尼U～聽過一葛，消化，嗎？」學長口齒不清地說著。

「公殺小喇，你，你也太廢。」

儘管說話有些遲鈍，但我基本上還能說得清楚，學長貌似才喝三罐左右，這酒量也太差。

「消化……消化器官？」

「部……部似啦！是笑！笑話！懂……懂嗎哈哈！」

「你，你連內容，跟名字，都沒講，我怎麼知道，有沒有聽過啦！」

「啊哈哈，那，那窩，臥要縮囉！」

「就…就是啊，尼，尼知道，從三樓，跳下來，跟從三十樓跳下，來，擦別在拿裡嗎？」

「幹這超老～梗！」我誇張地擺弄肢體動作：「從三十樓，跳下來，是『哇啊啊啊啊啊啊，砰！』，從三樓，的是『砰，哇啊啊啊啊啊啊！』，學……學長，你那邊還來得及，總統，大選記得不要投ㄘ……」

「哇！尼怎麼都知道！」

學長咕嚕猛罐一大口，啪嚓一聲捏扁鋁罐砸在地上，像是知道自己此時說話不太清晰，深吸一口氣，突然認真凝視著我，用著緩慢但很ㄎㄧㄤ的語調說道：「但你知道，這處平臺，曾經有女學生跳樓嗎？」

學長驟變的畫風倒讓我措手不及，目前是半夜三點，我們在戶外大平臺，周遭顯有人跡，此時忽然提起這種事情多少會使得人心惶惶。

然而酒醉遏止了恐懼機制，我只是狂笑著回覆：「哈哈哈，跳樓，幹嘛跳樓？」

「聽說是情傷。」見我毫無驚嚇反應，學長像是不死心一樣持續壓低音調：「被劈腿後走不出來，然後她選在某個夜晚，穿著粉紅色連身裙，爬到這棟教學大樓的上面樓層，推開窗戶，咻咿～」

「砰。」學長特地拾起地上的鋁罐，配合著故事將其舉至頭頂，然後放手。

地上一時之間響起漸趨孱弱的哐噹聲，氣氛莫名靜了下來，風聲不知何時止住了呼嗤呼嗤的氣息，僅存鋁罐與水泥地面交相碰撞的餘音。

「什……什麼喇！」這詭異的氛圍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不過我仍大著膽子強顏歡笑：「為什麼要穿粉紅色啦！不是都艷紅嗎？阿她是掉在哪裡，這裡喔？這～裡嗎？」

我伸出雙臂在地面匡了個大圈圈。

「不是喔。」學長皺著眉頭指向我背後。

「聽說是平臺出口那扇門前的位置。」

「啊哈哈也掉太準，學長你唬爛也唬得……」

我嗤笑著轉過身去，面孔頓時一僵。

在出口位置，站著一個「人」，藉著微光依稀能辨識出是位留著短髮的女性。

穿著粉紅色連身裙。

「幹哩糧咧！」我大叫一聲，把手中鋁罐扔了過去。

「北七喔，是我啦！」那身影敏捷地閃過，我定睛一看才發現她是系上同學小紅。

由於愛穿粉色系衣服，因此大家都叫她小紅，不叫小粉是因為小粉太難聽。

「你大半夜不睡在這邊幹嘛阿！我從宿舍走出來要買宵夜，經過這邊就聽見你在那邊噪音污染。」小紅瞥了地面一眼：「你是喝了幾罐？酒量差還愛喝，趕快收一收，我買宵夜正好經過你家，還能送你一程，不然你醉死在這邊的話，明天就等著上靠北版吧！」

順帶一提，小紅也是我系上為數不多的異性朋友。

剛剛莫名被嚇了一跳，酒意散了大半，我使勁甩了甩頭，昏沉的腦袋想起適才的所作所為，不禁感到有點羞恥，於是認命的搖晃著蹲下收拾起狼藉的鋁罐。

「走吧！」小紅雙手抱胸立在一旁，見我收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半開玩笑地說：「行不行啊？要我扶一把嗎？」

我拎著裝滿空瓶的袋子，挺了挺胸膛說道：「不用！不用！」

然後LINE的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我拿出手機，看到打過來的是死黨華仔。

「喂！衝殺小啦！」

「凶屁凶喔！看你限時動態特地打來看你死了沒，怕你被撿屍欸，還不快感謝我？但你那鳥樣也沒人會撿吧哈哈哈哈！」華仔中氣十足地嘴炮著我。

在酒精薰陶下暫時無法機靈運轉大腦的我哽住話頭好一陣子，才開口說道：「沒啦！差點，差點，如果小紅沒上來叫我，可能真的要睡在這裡了哈哈！」

「小紅？」華仔語氣疑惑：「小紅現在在我旁邊睡覺啊！」

我瞬間雞皮疙瘩爬滿全身，從頭頂麻到腳底，手機險些滑出手心，愣愣注視著眼前的小紅足足五秒鐘。

「幹聽你豪洨，今天看你動態明明就跟家人在西班牙，睡你麻痺！」

「啊哈哈，你真的醉了耶！剛才遲疑很久哦！」

「媽的，掛了喇！祝你被鬥牛撞死！」

我憤憤收起手機，朝小紅走過去，腦子念頭一閃，忽然想到自己只顧著異性卻忽略了同性。

「欸欸我跟學長打聲招呼再走！」我說了一聲。

「學長？」小紅皺了皺眉頭：「我從頭到尾只有看到你哦，剛剛在樓下也只有聽見你的聲音。」

我迴過身，背後空無一人，偌大一處平臺剩我與小紅兩人。

我的腿開始抖了起來。

「之前是有人傳言有個讀到碩4的學長受不了壓力在這邊跳樓，但聽起來就很唬爛。」小紅輕推我一下：「喂你是喝茫了喔？怎麼在抖？」

「沒……沒事。」我吞了吞口水，乾笑幾聲：「走……走吧。」

直到步出校園前，我完全不敢回頭去望平臺的位置。

我與小紅在校門口分道揚鑣。

「我要買的宵夜是往這方向。」小紅掃視我一眼：「你一個人OK齁？」

「絕～對沒問題！」我拍胸脯保證。

東倒西歪地到達家門口，我倚著鐵門將手伸入口袋搜索鑰匙，卻摸出了手機，接著就想，既然拿成手機，那不妨先滑一下再開門上樓吧！

喝醉的人思維總是很跳tone。

開了IG，第一個限時就是小紅的，我點了進去發現是跟朋友夜唱的紀錄。

最近的一個是15分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