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力天

修改時間 2018-09-10 19:00:23

劉教授的田野誌異

更深入山中,其人狀如猿猱,長不滿三尺。見人則升樹杪;人欲擒之,則張弩相向。──《台灣紀略》

1
劉教授今年八十歲了,是學校的名譽教授,受過正統日本菁英教育,也經歷過台灣風俗研究的黃金年代。

以他這年紀來說,身子算是相當硬朗,除了右腳不太方便之外,沒聽說過有甚麼病痛,偶爾給博士班學生講課時,說話依然條理清晰,舉止間散發紳士的氣度。

他常謙虛說,民族學者沒甚麼了不得的學問,就比較會說故事而已。正因如此,他特別喜歡給學生講故事。

有一次學生們參觀系上的文物陳列館時,他站在一個原住民獵具的展示櫃前,指著一把至少九十公分長的砍刀,講述一段他早年做田野調查時發生的奇遇。

2
民國五十年代,蒸汽火車還沒從鐵道上淘汰。

劉教授從三義火車站出來,跟部落的青年嚮導碰上面。兩人叫來一輛計程車,顛顛盪盪搭到雪山山脈的西側,下車以後又沿著山徑走了兩、三個小時,折騰了大半天終於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個人口八百多的中型部落。村子依緩坡而建,一排排竹造長屋如骨牌般層次排列。

族人習慣群體生活,睡覺以外的時間大多聚在一起,但他們還是給劉教授準備了一個獨立空間,讓他能在訪談之餘專心整理筆記。

部落的生活比想像中忙碌。那時正值夏季,小米即將採收,男人女人都要去田裡工作。劉教授盡可能融入居民生活,每天捲起襯衫袖子和西裝褲管,和族人一起除草、查看小米穗有無發霉。只有休息時才會請青年嚮導幫忙口譯,展開他的田野研究。

起初資料收集得十分順利,劉教授從長老那邊聽到不少傳說故事,也學會幾個部落裡的母語稱謂。一旦會說相同的語言,感覺彼此間的關係就能拉近不少。

可是有天晚上,當族人們聚在一起晚餐時,劉教授忽然被一位老人責罵了。

老人時而咆哮、時而細語像在詛咒,一張皺得像是風乾棗子般的嘴唇不停張動。要不是青年嚮導及時把劉教授救走,這尷尬的時刻可能永遠不會結束。

兩人回到長屋後,青年嚮導對劉教授說:「他老了,腦袋奇怪,你不要找他聊。」

「為甚麼這樣說?」劉教授問。

青年嚮導從劉教授的菸盒裡抽走一支山下帶來的洋菸,說:「是阿爸跟我說的。他以前會一個人在樹下,不知道在幹嘛,自己跟自己講話。有人叫他,他就說我們把矮人殺掉了,有一天祂們會回來報仇,吃我們肝臟和肉。」

關於矮人的傳說,許多原住民口傳歷史都有記載,青年嚮導也告訴劉教授一套類似的故事。

早期這塊土地屬於矮人的,祂們凶悍、動作靈活,會用比自己身體還要長的砍刀將敵人開腸剖肚。後來部落勇士們組織起來,把矮人趕進山坳裡殺害,把屍體堆疊起來放火燒掉。隔年,族人發現山坳燒過的土壤變得肥沃,於是開始在那裡種植小米,並搬到矮人先前的土地上定居下來。

說完,青年嚮導又拿了兩支菸就走了。

夜裡,劉教授獨自整理當天的筆記,忍不住想起晚餐時的場景。他沒有告訴青年嚮導的是,他之所以被奇怪老人斥罵,是因為偷偷摸了對方腰間配的刀。

刀是部落男人成年時都會獲得的贈禮。

劉教授只覺得老人腰間的那把刀不像出自部落的工藝,刀身太長,刀刃太厚,與其說是切割,倒不如說是使用者必須用怪力揮動它砍砸東西。

3
很快到了小米收成的時候。

收成前後,部落會舉行豐收慶典,成年男子必須入山狩獵,準備獻祭用的肉品。而平常具有諸多限制的獵場,這段期間也會開放給所有人,包括劉教授都可以跟著獵人的隊伍一起打獵。

獵人在夜晚的小徑上如履平地,赤腳安安靜靜踩過沙土草地。他們無須交談,追跡、圍捕、射殺獵物完全出於對山林的熟悉。過程中只會聽見野獸奔走時發出的枝葉斷折聲,還有中箭時的最後一聲哀鳴。

劉教授卻覺得自己的喘氣聲吵死了。

雖然他換上了最輕便的上衣和褲子,一身現代衣物被汗水沁濕後,仍像一副盔甲似的拖累他前進。額上鹹鹹辣辣的汗水不停流淌到眼睛,刺得他視線模糊,漸漸連最後一位獵人的背影也看不清。

劉教授不確定是甚麼時候脫隊的。當他意識到沒有獵人的腳步可以跟隨時,山林間的無聲黑暗已經將他包圍,即便只是往前或往後一步,都無法確定會不會摔進山溝裡。

幸好他沒有太托大,還是帶上了手電筒。

出發前青年嚮導一直叫他不要帶,說這種城市裡的光會把獵物嚇跑,但他堅持帶著會比較安心,事實也證明這是對的。他開啟手電筒照向腳下獵徑,只要按照原路往回走,順利的話,應該可以回到村子。

劉教授踏上回村之路。他就著手電筒的光看看手錶,凌晨四點鐘,情況還是挺樂觀的,就算真的走錯路回不去,沒多久天也就亮了,部落裡會派人出來找他,以他們追跡野獸的能力,追一個人有甚麼問題?

念及至此,劉教授多折了幾根沿路經過的樹枝,相信這可以成為獵人搜尋時的判斷記號。但他沒注意到,朝村子走的路該是一路上坡。此刻,他卻步步往下。

走了好一會,劉教授終於擺脫林蔭遮蔽的狹窄獵徑,來到一塊空曠谷地前。原來他已經不知不覺來到山坳間的小米田。

這一晚是月圓之夜,即將收成的小米一株株垂得彎彎的,當風吹拂而過,小米穗整齊劃一搖擺起來,在月光下拍起一道道銀浪。

那畫面美極了,劉教授不禁看呆。

他的襯衫晾乾了,腿也走痠了,決定就在小米田邊等著吧,不回去了。反正天亮之後部落的人一定會來採收,到時候再跟著大家回村比較保險。

時間並沒有在山坳裡靜止太久。忽然間,小米田的另一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劉教授遠遠看見在那高度不及腰的小米穗之間,似乎有甚麼物事騷動。他看不清楚,也沒想那麼多就把手電筒的光打過去,頓時明白這舉動在山野間有多麼魯莽。

刷刷。

小米田裡的生物受到驚動,頓了一會,立刻狂奔而來。

刷刷。

斷裂葉片飛向半空,那生物勁勢凶猛,田中被劈出一口子。

刷刷。

劉教授嚇得扭頭就跑,跑沒幾步,身後刷刷聲嘎然而止。

他心裡遲疑,慢下腳步回頭瞄一眼,登時魂都飛了。

小米田裡的怪物衝出來。

祂有著人的形體,身高卻不過一米,光腦袋就占掉三分之一。

手裡,拽著一把比身體還長的砍刀。

踏、踏、踏、踏。

每一次腳步聲逼近,在在都加深了那股壓迫感。

跑不掉了,劉教授跺住腳跟,一迴身,手電筒砸向矮人。

沒有預期中的打擊感,反而右腿一陣劇痛。

低頭一看,矮人整個扒附在他腿上,噁心大口狠咬住右腿外側。

矮人抬頭回看劉教授。

那張巨臉面無表情,眼睛被皺紋擠成一條線,一頭黑髮沾了膠水似的服貼臉側。

祂沒有直接揮刀砍向劉教授,反而盡情吸吮他無處亂竄的恐懼。

就像……民族誌記載的那樣,矮人惡劣成性,會用砍刀破壞族人的房屋,當受害者被壓在殘破竹枝下時,揮動厚重砍刀剁開他們的肚皮、生食內臟。

劉教授想喊救命,一股氣來不及吐出,矮人就順著他身體,手腳並用向上爬行。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是矮人那張藍灰色的死寂臉孔。

4
劉教授醒來時,人已在山下醫院,身旁只有部落的青年嚮導陪著他。

青年嚮導見劉教授醒了,趕忙找來醫生護士。一夥人圍著他說了一堆話,忙了一堆事之後,他才逐漸恢復反應,開口第一句就是對青年嚮導說:「真有矮人。」

沒有否認、沒有嘲笑。青年嚮導只說那天晚上總共獵了兩頭山豬、七隻羌,但還沒回到部落裡,大家就發現劉教授不見了,急得到處找,最後在小米田那邊找到他,受了很重的傷。

送回部落簡單處理傷口後,頭目堅持要青年嚮導把劉教授送去醫院。青年嚮導就這樣背著他,從清晨跑到太陽快下山,才總算把人送到城裡的醫院。劉教授又昏迷了一個晚上才醒。

青年嚮導笑瞇瞇看著躺在床上驚魂未定的劉教授,說:「今年你吃不到山豬肉好可惜,明年要再來哦。」

5
文物陳列館裡的冷氣依然強得逼人。

劉教授的故事告一段落,學生們靜悄悄一片,不知該做何反應。是該質疑這段奇遇的真假?還是從民族學的角度問些專業一點的問題?

好不容易才有人開口:「那老師,你後來還有再回去那裡做田野嗎?」

劉教授點點頭。「隔年秋天,我在小米收成之後回去,部落的人已經不在了。」

沒有青年嚮導的帶領,劉教授花了不少時間找尋部落的位置,直到看見山坡上的長屋,才確定沒有找錯地方。但昔日族人們活動的空地,已沒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跡,只剩一把砍刀被遺棄在荒草裡。就是那把屬於奇怪老人、樣式卻與部落格格不入的砍刀。

劉教授把刀子帶回來,後來鎖進陳列館的展櫃裡。

他沒有再去山坳的小米田那邊。他相信族人們只是搬走了,那幾年國民政府開始輔導山區原住民移居城市,也許他們集體搬遷了,不過沒有留下資料就是。

天黑了,下課鐘響,學生們紛紛離去。

劉教授好久沒說那麼多話,嘴很乾,屁股也坐疼了。他兩手撐著膝蓋,從椅子上艱難起身,手掌撫過右腿褲管的地方,有一段布料不自然的塌陷下去,彷彿……底下少了一塊肉那樣。

他一拐一拐走向陳列館大門,在關上燈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展廳。

似乎看見存放砍刀的展櫃旁邊,一個矮小、頭卻大得不成比例的身影。

祂不曾離開,就像他也從未淡忘那一夜的小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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