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力天

修改時間 2018-09-10 19:00:23

椅仔姑

1
迷信真的很要命。

每年一到農曆七月,做甚麼事情都變得禁忌,一下說不准玩水,一下又說晚上不可以吹口哨。可是七月三十鬼門一關,呿,忽然又甚麼都可以。

憋了整整一個月,連鬼都不敢說只敢叫「好兄弟」,結果兩個禮拜後中秋,竟然光明正大把「椅仔姑」召出來問事,這不是很矛盾嗎?

對,你們聽過椅仔姑嗎?

這是流傳在北台灣的民間傳說。祂原是個三歲的小女娃,因為被嫂嫂虐待,最後死在一張竹椅上,靈魂也附在上頭。

從此以後,少女們只要中秋這天端起竹椅,備上女娃喜歡的胭脂水粉,輕哼古謠呼喚她的名,沒多久椅仔姑就會現身,藉由椅腳敲擊地面,回答少女們的戀愛問題。

本來,我對這種東西一點也不感興趣,要不是那年中秋到小允家烤肉,有人提議玩這遊戲,不然根本不會扯到我身上。

也根本,不會惹出那麼多事情……

2
晚上十點鐘,馬路上的人車喧鬧漸漸靜了下來。

食材都烤得差不多了,炭火也只剩寥寥幾點紅光。

我們四個女生人手一串棉花糖,也沒認真在烤,只是想有一個繼續待在那邊聊天的理由。

連下了幾天雨,地還濕濕的,河面吹來的風更添一點涼意。

「要不要回去了,明天還要上課。」綽號叫青蛙的女孩說,她是班上的第一名。

其他人應和幾聲,卻沒人起身收拾東西。

這是我們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明年這時候,也許都不知道上哪讀大學了,接下來會有新的朋友、新的際遇,還有沒有機會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誰也不知道。

炭火無聲燒盡,周圍只聽見如輕音樂般的潺潺流水聲。為了讓聚會延續,有人提議要召喚椅仔姑,看看大家幾歲可以交到男朋友。

小允隨即投了反對票,說時間那麼晚了感覺很恐怖。

可是立刻被敏敏否定。一來是因為小允就住在河邊的高級社區,家離最近的人不可以第一個說要回去,這是我們的規矩。二來小允是我們之中唯一有男友的,更沒有說不的權力。

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這種東西,但與其讓烤肉會就這麼結束,還不如硬著頭皮玩下去。

召喚椅仔姑需要準備不少東西,我們從鉛筆盒裡掏出鐵尺,擦乾淨用來剪肉的剪刀,小允則是拿出她隨身攜帶的粉餅和眉筆。

不過最重要的竹椅呢?

河堤邊有個涼亭,好像常有老人在那邊下棋。忘記是誰說那裡可能會有竹椅,我們浩浩蕩蕩把東西帶過去。果然,在涼亭的石桌下方,就放著一把有靠背的竹製矮椅。

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繞著石桌圍成一個圈,一人抓住一支椅腳,把竹椅懸在石桌上方舉起來。

「椅仔姑,椅仔姐,請汝姑姑來坐椅,坐椅定,坐椅聖,若有聖,水桶頭上來作聖。」台語最好的青蛙用手機找到椅仔姑的童謠,順溜的念了一句又一句。

一遍唸完了,又唸了第二遍,椅上仍舊輕飄飄的沒半點動靜。

「奇怪,都有照著做啊。」青蛙說。

「是不是還有東西沒備齊?」我問。

「我知道了,椅仔姑只會在處女面前出現。」敏敏說。

「所以?」

「哦!小允已經不是處女了。」敏敏咯咯笑個不停。

我們也跟著笑了。

就在這時,竹椅冷不防一沉,四支椅腳在石桌上敲出喀的聲響。

毫無防備,我們被嚇出各種不同頻率的尖叫,彼此互看一眼後用細得不能再細的聲音,說出聽起來無比驚悚的幾個字。

祂來了。

3
誰也不敢當第一個提問的人。我們沉默了好一段時間,至少超過五分鐘吧,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最後還是敏敏這白目先開口了。

「祂還在嗎?」

彷彿在回應敏敏,椅腳又往石桌上一頓。涼亭裡再度響起我們的鬼叫。

「那麼,我先來好了。」青蛙做了兩次深呼吸。「椅仔姑,請問我十八歲前能交到男友嗎?如果可以的話敲一下,不行的話敲兩下。」

間隔漫長的幾秒鐘之後,竹椅下沉,喀、喀。

青蛙呆愣在那裡,敏敏有點想偷笑,但還是忍了下來。

「那、那、椅仔姑,我跟六班的李冠霖有機會嗎?」敏敏緊接著說。

喀、喀。

一旦開始「對話」,氣氛似乎就沒那麼恐怖了。

敏敏連問了好幾個對象,椅仔姑都給予否定的答案。

連膽子最小的小允也問了,她問有沒有機會和男友走一輩子,意外的是,椅仔姑只敲了一下椅腳代表肯定。

「欸,是不是剩你還沒問?」敏敏向我擠了擠眼睛。

「不要,我不想問。」我說。

「幹嘛不問,快點啦,一直舉著椅仔姑手很痠耶!」敏敏說。

當敏敏這句話一說完,喀,竹椅上方突然擺滿鉛塊似的,重重落在石桌上。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想使勁再把它抬起來,那竹椅卻像生了根,一動也不動黏在石桌上。

青蛙反應快,連忙向椅仔姑道歉,並責罵敏敏說:「你說錯話了,還不快點跟椅仔姑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啦,請祢原諒,是我太愛亂開玩笑了。」敏敏說。

竹椅依然無動於衷。

我們幾個的手牢牢握住椅腳,深怕跟玩碟仙一樣,有甚麼手指不能離開碟子的禁忌。

周圍空氣凝成可怕的冰,我忽然感覺後頸一絲麻癢,空著的那隻手連忙摸去,只摸到因涼意而冒起的整片雞皮疙瘩。可我發誓,那感覺真像是有人的手指輕輕搔過。

站在我對面的敏敏已經閉上眼睛,拼命對著四周空氣鞠躬,而那喃喃的道歉聲被罩在涼亭底下產生回音,聽起來竟似有數不清的人在我們的耳邊低語。

「難道沒人知道這遊戲要怎麼結束嗎?」小允聲音顫抖,眼中斗大淚水快要擠了出來。

「有了有了!」青蛙還瞪著手機,「只要有人大叫嫂嫂,椅仔姑就會嚇走。」

沒有人預料到這一刻的來臨。一股外力扯住我們手中的竹椅,將它朝水平方向甩出,扔到石桌外圍。竹椅上的剪刀和鐵尺摔落,小允的粉餅也碎了一地。

時間被定格在河邊的涼亭,我們幾個狼狽極了。青蛙的眼鏡滑到鼻子上,而小允眼下全是暈開的眼影。

那晚,我不記得大家最後是怎麼離開河堤,會不會連再見都忘了說。

只知道隔天早上,青蛙沒有來學校上課,到了中午,警局帶來確定她失蹤的消息。

4
青蛙的事在學校鬧得很大,據說從監視器畫面來看,她根本沒離開過小允家社區外的河堤。因此我們幾個大概是被列有犯罪嫌疑吧,遭到警察輪番盤問。

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說的,但我完全沒有提到召喚椅仔姑的事情。只要不把事情往迷信的方向導去,就不會有所謂的不可思議。我以為,過沒幾天青蛙就會回來了,說她只是因為升學壓力大而短暫離家出走。

遺憾的是這想法還是太天真了。

另一方面,敏敏也像是變了一個人。

每個班級都會有一個專門吐槽老師的人,敏敏以前都負責扮演這樣的角色,用她的急智反應逗笑老師、逗笑全班。但在青蛙失蹤以後,無論上課或下課時間,她總是一個人在座位上看書,靜靜的也不太理人。

就這樣,班上的氣氛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好像一場水底集體憋氣比賽,大家都在等著看誰先浮出水面換氣,而這個人,竟然是原本溫柔討人喜歡的小允。

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在教室裡向敏敏咆哮。

「你少在那邊推卸責任!當初明明是你堅持要玩的,為甚麼反過來問我?」

敏敏發現自己成為全班尷尬視線的焦點,急忙拉著小允出去。我也跟在後面。

樓梯間的轉角,我們站成一個三角形。

小允瞪大眼睛看著敏敏,眼淚一顆顆掉了出來。「我是不是說過不要玩了,為甚麼你們不聽我的?」

「我、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啊。可是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仔細想想,一開始到底是誰說要玩椅仔姑的?」敏敏說。

我聽得一頭霧水,印象中,這件事一直是敏敏起的頭。但現在被她這麼一問,反而有點不太確定了。

「我只確定不是我,也不會是小允。」我說。小允附和點頭。

「對,我的嫌疑最大。但就你們對我的瞭解,我是那種會主動提idea的人嗎?那天晚上,我也只是接了別人的話而已。還有,你們應該記得青蛙一直在看手機對吧,後來她也是Google了才知道要怎樣嚇跑椅仔姑──」

「不要再說那三個字了。」小允說。

敏敏頓了一會。「也就是說,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對召喚……祂這件事是熟悉的。」

「所以呢?」小允。

「你們還聽不懂?就是祂本人要我們玩這個遊戲,青蛙是被抓交替。」敏敏。

「你到底在講甚麼啦,青蛙只是失蹤了,就這樣而已!我們現在該做的是相信警察會把她找回來,跟鬼有甚麼關係。」換我大吼了。

有種失落情緒攫住我胸口的某個地方,太陽穴也隱隱抽痛著。我以為敏敏會告訴我們,她想起了那晚離開涼亭後又發生甚麼事,沒想到還是這一套。

小允卻對敏敏的說法完全買單,臉色變超難看,焦急問說我們會不會也有事情。

敏敏發現有人支持她的說法,接著繼續說想去中部走一趟,請以前求過的師傅幫忙解決。她也勸小允去廟裡拜一拜,求個護身符保平安。我最好也去。

當晚回家,我只覺得頭痛得難受,還沒洗澡便躺上床去。

在夢裡,我又回到中秋那晚河邊的小涼亭。

竹椅摔飛後,小允率先尖叫跑了出去。就是她跑了才啟動連鎖反應,其他人跟著逃亡。我沒注意到青蛙,但跑在我前面的是敏敏。

河邊一路上都有路燈,只有一小段被樹影遮蔽,看不太清楚腳下石子路。那時我們都跑得很快,就在經過那裡時,突然聽見後方傳來噗通水聲。

同一時間,我不確定是幻聽還是甚麼,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

我慢下腳步,也大聲叫了前面的人。但小允和敏敏都沒聽見,繼續往前跑去。

瞬間千百個念頭在腦海裡打轉,這時候我到底該不該轉頭?我想起同學間流傳一種說法,假如晚上聽到身後有人叫喚,千萬不可以答應,否則靈魂會被帶走。

那一刻的我迷信了。我只敢稍稍撇過頭,用眼角餘光看向身後黑暗,感受到一股惡寒朝我蔓延過來。我終究沒有回頭,再度提起腳步狂奔,有種非常悲傷的情緒湧了出來。

從夢中醒來時,枕頭早已濕了一片。

我來不及抹掉眼淚,急忙摸向床頭手機撥給敏敏。可電話響到轉進語音信箱也沒人接,我掛掉再撥了兩通仍是如此。

於是我打給小允,電話才接通,就哭哭啼啼把夢裡的事全說了。

「是我、是我害死青蛙的啦,我聽見她掉進水裡,我不敢回去看啊。」我倒進被窩哭喊,陷入深深自責,眼淚止不住的沖出眼眶。

電話另一頭也傳來陣陣啜泣,持續好一會,我才聽出那不是小允的聲音。

是小允的媽媽,她在斷斷續續雜訊中告訴我,小允和男友騎摩托車發生車禍。

5
又一年中秋,在這個理當與珍惜的人相聚的日子,我卻無法和她們一起。

小允和男友那晚去山上一間宮廟拜拜,回程途中在彎道摔車,後來在醫院昏迷了兩天,還是撐不過危險期。可能是巧合吧?他們身在兩間不同醫院的加護病房,卻幾乎同一時間離去。

敏敏獨自去了中部,找她那神通廣大的師傅,之後沒再回來台北。

冬天水乾的時候,有人在河床石塊縫隙,發現青蛙卡住的屍體,而那個位置距離當晚我聽見有人叫喚的地方,不過短短十公尺而已。

果然如預料中的一樣,高中生涯結束後,每個人都有了新的際遇──某種程度來說是這樣吧。不過相同的是,烤肉會仍是中秋必做的事情。

河堤邊、將熄的炭火旁,幾個女生圍在一起烤棉花糖,嘰嘰喳喳的,都快要蓋掉流水的聲音。說真的,能一邊烤棉花糖一邊談心,是人生中最浪漫的事。

「欸,你的學長到底甚麼時候要告白?皇帝不急都急死太監了。」

「開學才一個多月,哪有那麼快啦。」

「對呀,我覺得順其自然比較好。」

「你們唷,就不要傻傻空等,等到明年學妹進來。要知道,男人永遠會先挑十八歲的妹子。」

「學長就比較被動嘛。如果我暗示他的話,會被當成很easy的女生嗎?」

又是女孩子的戀愛煩惱,這麼迷信,幹嘛不問問椅仔姑?

「對耶!今天剛好中秋節,我們可以問椅仔姑。」

「不要啦,這裡不是有點陰?我記得之前有人在附近溺水,啊!還有上吊的。」

「應該還好吧,鬼月都過了,而且我們是召椅仔姑,又不是甚麼壞的靈。」

「可是,不是要準備很多東西嗎?」

「我看看哦……胭脂水粉、尺、剪刀,還有竹椅,這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竹椅?

涼亭那裡就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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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涼亭裡,輕快的童謠吟唱著。

「椅仔姑,椅仔姐,請汝姑姑來坐椅,坐椅定,坐椅聖,若有聖,水桶頭上來作聖。」

女孩們摒息等待。我沒有和她們一起圍成一個圈,抓住竹椅的椅腳,而是掛在涼亭的橫樑下方,雙腳踩著她們手中的竹椅,前後來回搖晃。

喀,我感覺腳下一墜,竹椅重重敲擊石桌發出聲響,頸上繩索多勒緊了一分。

我的身體不自禁抽搐僵直,每分肌肉都無法控制。腳趾一踮一踮的,每踩到竹椅一次,椅腳就向下敲出短促的喀喀聲。

喀,又一次往下墜落,這回脖子上的繩索真的勒死了。

我感覺空氣愈發稀薄,肢體止不住亂顫,當左腳脫力落下時,不小心撩過下面那位短髮女生的後頸,嚇得她揮手檢查。

短髮女孩撥開瀏海,露出恐懼而沒有血色的臉孔,看張臉,看起來多麼熟悉。

是我自己。

自殺者,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

最後一口氣吐出,我成了掛在橫樑下的風鈴,失去自主意識左右轉動。

旋轉之際,我看見其他三位女孩,是她們……我想哭泣卻發不出聲音,當初我怎麼沒有阻止她們玩這個遊戲?

「對不起對不起對──」我努力道歉,卻不知她們聽不聽得見。

最後,身子一垂,踢開腳下那把將我送往另一個世界的竹椅。

看著女孩們驚嚇奔走的背影,我好想大笑著告訴她們。

呿,根本沒有椅仔姑,你們別那麼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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