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鬼
窗外傳來風鈴聲,我住十一樓。
第一個竄入腦袋的,是湘西趕屍的手法。
獨自生活的外地人,病歿了回不了家,孤魂飄泊。
家人來不了那麼遠的路,無法領回在外奮鬥的最後成本及戰利。
一刀斷去青年未竟的夢,一刀斷去那姑娘轉身拭淚的身影,
一刀斷去年邁老父砍完了柴、望著天空休憩捶捶腿的景象。
他站著,看著好多個自己,被縫進稻草、衣物中。
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得用這種方式回家。
父母來迎的,會是完整又殘缺的他。
道士搖著鈴,要的是生人勿近,晃的是他再也無法體會的寒。
他只能被動的,任由那掌足的移動,帶領他的魂,回家。
2011年沒有趕屍這回事。
至少,飛機還是有的,機票太貴也有火車,
再不然,切成八大塊倒也不必,一條大輪胎也就夠了。
窗外傳來貓叫,我住十一樓。
那鈴聲或許是掛在貓脖子上的,我一直不明白這意義在哪。
讓你知道寵物在哪兒,可是牠明明就會叫。
你知道有一種Key Finder嗎?
不是軟體用的那一種,是真正的開門的鑰匙呼叫器。
你吹個口哨,它就發亮或出聲回應,告訴你:「我在這兒~」
脖子上的鈴鐺一直是這種作用,像是嬰孩腳底下的啾啾啾鞋一樣。
那鈴聲又響,伴隨貓叫,不似發春、不像慵懶發嗔。
那叫聲彷彿出自喉頭深處,低沉輕嘶都要懷疑牠是否有兩個聲帶。
威脅誰呢?
我側耳,只有牠自己,沒有另隻貓的回應。
興許是牠打贏了、被牠吃了也不一定。
風鈴最後一次出現在回憶中,是國中畢業時,
女孩們都愛送一些叮叮噹噹的東西,上面寫些「勿忘我」、「緣」什麼的。
說實在的,上高中看到新的正妹後,立刻、當下、馬上、
沒有猶豫地把那些鏽蝕的金屬扔進垃圾桶裡。
見它肢體扭曲躺在紙屑、果皮之中,甚至無法理解,當時究竟是為了什麼,
半夜嗑笑話大全、甚至不斷地看羅志祥的重播,希望能習得他一分半毫的搞笑功力,
就只為搏得她輕輕一笑?
與其要送這些只能裝飾,紀念曾經有她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叮叮噹噹;
不如留下隻字片語、自己做張卡片,不如一個深深的擁抱。
臨送秋波一個「捨不得」的訊息,卻從未接受一次約會邀請。
只是天后,要的是虛榮,那叮叮噹噹的數目,用來向同伴炫耀:
這國中三年,共有幾段輝煌戰績,在她的感情殺手簿上。
窗外傳來撞擊聲,我住十一樓。
連帶的是同棟大樓的窗戶開啟聲。
台灣人有種愛湊熱鬧的精神,人群聚集的地方越會去,
越難吃的店只要派暗樁多塞幾枝,潮流便渾然天成。
即使那魚是腥的,你是用眼睛在吃,味覺被店家用錢請來的美食節目控制。
我沒往窗邊奔去,看看是汽車撞機車還是機車撞人,
反正就算是人撞機車也不意外。
在台灣,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路衝的房子總是平安,歪斜的兩個對向路口,
紅綠燈跟閃光燈總是裝飾用,一定會有人闖,想說誰會過啊!
別人守交通規則就好,放心地走──誰知道台灣人愛湊熱鬧的精神,
在什麼場合、情況都可以用上,大家同樣都是這麼想。
於是,撞。
於是,藍紅色的警車燈亮。
夜半的十一樓,沒有什麼事可以消磨時間,也不想站起來去看看車禍處理得怎麼樣。
雙方都有錯,這已經是可以預估的劇情。
嗯,風鈴聲又響。
日劇、日本電影總是會出現這樣的空景,尤其在夏季。
在長廊,接著緊帶的是小丸子躺在那兒,
抱怨天氣熱到她都快要像冰淇淋一樣融化了……
想像她來到了夏威夷的海邊,撐著粉紅色小碎花陽傘,踏著浪花,
後面一個看不見臉蛋的帥哥在後頭奔跑著,她嘻嘻笑喊:
「來啊,來追我啊~呵呵呵呵……」
「別跑,呵呵呵呵……」帥哥也回應著。
呵呵呵呵之後帥哥追上,將她推倒在沙灘上。
她放開了粉紅色小碎花陽傘,它旋轉著、被風帶離她的眼界。
「小丸子……」而帥哥深情的呢喃拉回她的視線。
待她摸到帥哥光滑的頭顱才發現,方才在後頭一直追她的男子是她爺爺!
驚醒之餘,她想起明天就要開學。
而她的暑假作業四、五項都還攤在她的書桌上,乘涼。
暑假的夜晚,不住在家裡又沒有邀約的我,閒得發慌。
曾試著要做出這樣的一段影片,但仔細研究過後,發現太費功夫。
開學後同學要是問起,我這個暑假都忙著什麼,
我想仍健在的真正櫻桃子會在日本打起寒顫。
窗外傳來風鈴聲,我住十一樓。
那聲響不似來自鄰窗,夜半沉靜的空響,
像是那天被劈腿的不知名女性,在大樓後方的停車場大吼這麼清脆。
感情這種事是很主觀的,你不能因為一時的道德良心,
而違背自己心裡那道聲音,藏住你勉強愛著眼前這個,
讓你佯裝笑容、假裝快樂的人的痛苦。
偽裝能多久?
會有爆開的那一天。
只是碰巧爆開之時,身邊剛好有新的人。
即使那天被劈腿的不知名女性,大吼著:「他是我的男朋友!」
已經攤開的事情,讓人、讓誰都沒辦法再戴面具。
豁出去了,不就痛一時,大家難堪一時。
至少,不會慘笑一世。
大樓旁總是鄰近馬路。
再好的View,你都不可能不聽到底下的汽車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響,
住高樓的壞處是這樣,即使垃圾可以壞心點不用分類,
因為管委會懂得找清潔公司來替你收拾;儘管管理費是你繳完房貸後,
另一項無法回收的支出,至少你買網拍,不需要趁上班中午休息時間回來蓋個章。
所以半夜聽到貓叫、人叫或是風鈴響,都沒什麼好抱怨的。
一般人都將風鈴掛在窗口,但掛錯方位、選錯瓣數,
不僅沒辦法擋煞,甚至還可能招鬼。
以前看過最扯的是個計程車司機,在照後鏡掛滿了十字架、佛珠、平安符,
再掛上一串海豚風鈴。
我說你到底是要招鬼還是要避邪?
選一道吧,鬼都不知道該來還是不來、佛都不知是否該要佑你。
方才那被同類咬死的貓,現在該已經化成魂了吧?
雖說人常講「九命怪貓」,但生命總是生命嘛,不死鳥鳳凰終究只是傳說。
跳進火堆裡再重生,我想在祂自焚的那瞬間,
就極端後悔為什麼又要再重來一次了吧,火燒可不比溺水來得輕鬆啊!
再說,走完這麼長的一段路,背負了這麼多丟不開的記憶,
難道真有人願意去做什麼犧牲,就為了再換一次十年、五十年?
記憶,不是以新換舊,而是層層交疊,日以復加,絕不是一期一會過了就算。
那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仇恨、疾病,
會跟其他盒中的黑暗混合,再形成一種新的魔物。
它,一直存在。
當你擁有了這麼多的,不與希望同類的東西,也給你機會選擇,
丟棄或留下,你真的會為了那出現機會微乎其微的小小亮光,
跳進火堆,看著熊熊火光燒捲你的皮肉、拆燒你的骨架,
在你連感覺都快無法感覺時……
其實人生走一回就好了,痛就痛出生這麼一次。
像那隻貓,痛就痛死亡的這一次……
九次,別開玩笑了!
到第三次時,牠就寧可下輩子投胎當石頭了。
貓叫。
我住十一樓,現在超過十一點。
伴隨著又急又響的風鈴聲,我的眉頭也越鎖越深。
真是死了立即化魂了嗎?
鬼月的靈魂總是特別自由,剛死不用去報到,等到七月二十九回收之際,
管門的會驚數怎麼多了這麼多魂!
多的是不信邪被抓交替,少的是非要等見親人最後一面,才肯再次香消玉殞。
那鈴急得,配上貓叫,倒不像一開始的嘶吼,反而像在喚人。
以前我也養過一隻貓。
後來死了。
之後的每年農曆七月,牠都會來找我。
國曆年制是西方來的,而西方計時為一日的分界點,就在凌晨的十二點。
一過,新的一天,重新計時,日曆上得先撕掉一頁。
但中國製的日曆、月曆、年曆,在大大的阿拉伯數字底下,
總會有小小的國字標示著,二十四節氣及農民曆。
而農民曆的計時雖也以地球自轉一周為一日,可時辰卻以十二地支來劃分。
以今年為例,日曆上的農曆七月,被標示在國曆的7月31號上;
那麼,農曆的七月一號,所謂的鬼門開啟時間,便是在國曆7月30號的午夜十一點。
因為時辰計算以子時為首、亥時為末,故日曆上的農曆對應的國曆日期,
前一天的午夜十一點,便已經算是來到了農曆的那一日,
所以才會有人選在半夜拜天公。
身為大學生,並不像一般上班族桌上通常擺著桌曆,需要數著數字過日子。
我們向來都是在課堂上醉生夢死之際,
聽見台上老師一句:「這題期中會出、這題期末會出。」
才能準確抓住今夕是何年,現今幾月。
而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模式,來到了暑假更是猖狂。
每年都是午夜十一點,伴隨牠喵叫一聲,我才知道我玩了半天、也玩了半個暑假。
牠來也沒幹嘛,喵叫一聲,待我轉頭,牠便自床上跳下,
在我腳邊磨蹭幾下,抬頭又喵叫,等著我像以前一樣摸摸牠的頭。
第一年我沒嚇傻,也沒到興高采烈,男兒淚更是沒有掉下。
我右手伸出,摸到的是柔軟的皮毛,只是冰的。
但牠還是笑燦如花。
接著往房門口走去,形體越漸飄渺,消失。
牠死了五年。
牠死後的五年暑假,我要玩就玩白天,因為我記不住時間。
一天一天,即使你告訴我明天就是農曆七月一號,
就算你將日曆攤在我桌上、放我面前,那數字對我來說就是沒有意義,
不到那個時刻,意義是不存在的。
所以我這類人,總是在醉生夢死。
到了三十歲才發現,虛度了十年的歲月。
嗯,不過偶爾點開螢幕右下角的日期和時間,也還是會驚呼一下的。
驚呼完然後想想,然後算了,繼續,醉生夢死。
時間的逼近,時間的離去。
時間,它是看不見的,你抓不住它,也無法將它暫停。
今天是……8月28號。
Google告訴我,今天是農曆七月最後一天,今年七月沒有三十號。
我轉頭,摸摸床上有沒有不小心被我挾帶回來的平安符或聖經,
不然可奇了,鬼門開那天我不在家嗎?
七年也還沒過啊!
九把刀的電影《三聲有幸》裡,男主角答應要幫那個得癌的傢伙假扮七年的,
後來答應的那傢伙也是啊!
也不過五年而已,你再怎麼樣也應該要放不下我七年,
再去投胎才對吧……至少,我放不下你五年了。
牠是跳樓死的。
雖說貓的腳底有又軟又有彈性的肉墊,當它一旦失去平衡時,
牠也能讓骨骼肌以最快的速度運動起來,迅速回復正常。
但是十一樓,畢竟不是普通的高度。
那天出門我沒有關窗,凸窗對我一向沒有作用,螺絲鬆了我也不知道。
就這樣,沒有目擊者,事發經過無人知曉。
等我到家,房東說,我的貓一躍而下。
牠是野貓。
我發現牠的時候,牠媽媽死在牠身旁。
帶牠回家,朋友們說野貓與家貓不同,牠們嚮往自由,牠們不需要人寵。
那時還未放暑假,上課結束偶爾打工一下,回到家不是十點也是三四點。
我當然沒忘記在飼料盆裡多放上食物,次數多了,牠也懂得不要一次吃完。
只是每次回來晚了,牠總要撲上來,咬抓一陣才肯安靜下來。
我也知道野貓你不能給牠一個家,牠會很失望。
因為你不能二十四小時陪著牠。
我想,牠是自殺的。
據說自殺的人,在死後的每天,那個時辰都必須重覆自殺的行為。
一次又一次,直到原本被你扼殺的生命,真正停止的那天才能解脫。
我家的貓沒有這麼做。
牠只是每年,都會回來看我一次。
不過,今年沒有。
最後一天啦,剛剛車撞的那瞬,大概就是鬼門大關之際吧。
現在都已屆十二點,是否我們的緣份真的就盡了。
是否是否是否是否是否是否??????
那鈴還在響,我家的燈倒也挺配合的,一滅一亮。
節奏搭得挺剛好的。
但我想也不可能是我家的貓來找我,因為我從未給牠帶上鈴鐺。
我往窗邊邁去,想看看困擾我快三個小時的鈴聲跟貓叫是怎麼回事。
喔,如果你是住在大樓的,這時候切記不要大吸一口氣。
因為熱空氣往上升,底下車子排放的廢氣,
會在此時充斥你的肺葉,比你吸了三口菸還可怕。
所以每當我靠近窗邊,我總會自然地憋住呼吸,接著無須屏息……
因為我總會想起,那天就是站在這個位置,我往下望。
看見牠。
在血泊裡。
旁邊,站著我。
看著牠,默然離去。
上樓,學牠,一躍而下。
我轉頭,燈已滅盡。
留下的是一室塵埃,和幾張蛛網。
我又忘記,我們死在同一天、同個地點。
那底下熊熊火光。
搖鈴的是房東請來的道士,咐思著最後一天了,燒點紙錢好讓我帶上路吧。
殊不知我是自殺,在我生命完結之前,我都走不出這個房間。
我想,牠也懂。
那為什麼,今年牠不來見我?
道士身旁的貓兒,喵叫著,很小。
體形來看不到一歲。
牠晃蕩著,被道士噓開。
牠抬頭看,對著我,又喵叫一聲。
人說貓、狗都看得見魂魄,所以牠盯著我,我不意外。
可是我知道牠很想跳上來,或是在等我今日的一躍而下。
準備在我腳邊磨蹭幾下,抬頭又喵叫,
等我像以前一樣,摸摸牠的頭。
說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