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不要拿下來……
羊我說：
我以前住在一個小眷村，或許是因為有許多年紀相似的朋友，所以在那個只要地震或颱風來就會停水停電的地方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聊，而對當時的我來說，出去玩遠比坐在電腦前有趣。
還記得當年流行的線上遊戲是石器時代，就可以知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在網路還未全面侵蝕孩童的童年時，我榮幸擁有一個每天下課就是衝公園與朋友玩的童年，而不是每天下課就回家蹲在電腦前面度日。
但這不是重點，我所要說的是，在這小眷村中有一個奇特的習俗。
每年會有兩天，村民在自家門口高掛著國旗，你可以看見一個小巷子裡掛滿滿的國旗，會隨著風吹拂搖擺，這畫面美極了，紅中帶藍的白色太陽一晃一晃隨著風被光照耀，而將國旗拿下後的隔天夜晚，全村的人都不能外出。
因此學校總是會在中午就放學，而家人總是在夕陽下山前回家。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能早點回家很開心，但也很哀怨不能跟朋友出去玩，明明太陽都還沒有下山，我不過踏出家門一步，家裡的大人就好像你踩到鱷魚嘴一樣緊張，就直接把人抓回來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能出去？」
我無聊的爬到梯子上，看去圍牆外因為是男生，所以能在太陽下山前才回家的朋友。
「因為黑摸黑摸會出現吧。」
他爬上花圃墊著腳尖跟我說話，然後貼在水泥牆，「不過黑摸黑摸到底是什麼啊？」
「誰知道。」我聳肩，「感覺是很厲害的東西，連大人都很害怕呢。」
「那可能是阿飄喔。」朋友不正經嘻嘻笑著，當他要說第二句時我遠遠地就看見他媽在朝我揮手不知道喊了什麼，而他也硬生生的把話中斷，跟我揮手，「我媽叫我啦！」
「去唄。」
隨著他跑走後，我也爬下梯子，轉頭剛好看見奶奶推開門探頭出來看我，她發現我又爬上梯子微微皺眉，我趕緊跳下來裝作沒事，看見奶奶手上拿著八個娃娃。
「來，快進來家裡囉，等等給奶奶一根頭髮。」
我先拔掉自己的一根頭髮，奶奶拿下圍牆上的一個盆栽，裡面種著一株又矮又黑且乾掉的植物。奶奶小心翼翼的將盆栽拿進家裡，我跟在她的屁股後面，看見姐姐已經大字形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而表姊與表弟正無聊的玩著抽鬼牌。
奶奶到了廚房，我看著她將盆栽放在流理台上。而旁邊有七個透明夾鏈袋，裡面有六個早已裝了一根頭髮，我這才將自己的頭髮給奶奶，讓她放入小袋子中。
奶奶將一杯水倒入了盆栽，用自己乾枯的雙手攪拌尚未拔出植物的盆子。泥巴的氣味隨著奶奶的動作越拌越濃，因為倒的水不多，所以並沒有泥水從盆栽底部的小孔流出，而泥土像是一團麵糊一樣，讓我也很想跟著玩泥巴，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奶奶。
「不行，妳不能碰這個。」奶奶搖頭後挖起一團泥巴，像是要包水餃一樣用大拇指壓壓泥巴，將一根頭髮與一盆很臭腥味的紅色液體包住，然後放回透明夾鏈袋裡，之後的六根頭髮也是這樣做，最後是七個橢圓形的泥團球在桌上。
「快好了，快好了。」她像是喃喃自語、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我看著奶奶拉開她用乾草編成的八個娃娃背部，將泥團球們一一的放進去，填滿了七個。
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剩下一個，剩的那個不包頭髮，而是看著奶奶將腥臭的紅色液體整個倒入盆栽，她迅速將盆栽移入流理台裡，我聞著泥腥味感到反胃，卻又很喜歡看奶奶做這件事情，只見她很努力的揉著那團泥，最後拿出比剛剛包有頭髮還要大一點的橢圓形泥團球，紅紅的，讓人不太喜歡。
那團也是一樣，放入娃娃的背部。接著奶奶這才將整個檯面都洗乾淨，繼續用著乾草將娃娃編織的堅固一點，然後拿條紅繩，在娃娃的肚子上縫了Ｘ的圖樣，最後又用一個紅繩，綁住娃娃的脖子像吊起來一樣綁個圈。
「好了。」奶奶如此說著，然後擦乾手看我一眼，「今天晚上不要亂跑喔。」
「好喔。」我乖乖地點頭，能睡爺爺家也不錯，我喜歡跟奶奶睡覺，睡前她總是會給我吃一顆酸梅，而且我今天睡這代表姐姐也會跟著睡，半夜還可以玩戳戳樂。
奶奶拿著八個娃娃出去吊在朱色大門上，我偷偷爬上樓梯往外看，每戶人家幾乎都已經掛上娃娃，每個娃娃都是用乾草編織成，全都沒有縫上表情，僅只簡陋的在肚子上縫Ｘ紅線與吊脖子。
當夕陽快下山時，我聽見有人在敲鑼打鼓著喊著還沒回家的孩子快回家，也有人來點名看是不是每戶的人都乖乖地待在家裡，直到太陽下山後——一片安靜。
我很開心的跟姊姊們一起玩，這次連表姊也一起留在爺爺家，我們可以玩很久的撲克牌甚至接龍，或者一起看電視、一起在家裡跑來跑去，直到晚上快九點多，我們這幾隻小鬼就被趕上床睡覺。
我們小孩子全都在奶奶房間，奶奶房間不大可是床很大，所以夠我們好幾隻小鬼頭擠在一起睡覺。但是小孩子，難得能全部的人聚在一起，怎會乖乖的睡覺而不是聊天？
房間裡唯一的窗戶已經被大人用膠帶封住，我們在床上滾來滾去，討論著黑摸黑摸到底是什麼，直到奶奶也進來房裡一起睡覺，我們這才乖乖閉上嘴巴好好躺著，隨著外頭的風聲越來越大，隱約中聽見了鈴鐺的聲音，我感到越來越睏而睡過去。
隔天是個好天氣。
我不知道為什麼很有精神，早早就從床上跳起來了，卻發現大人都比我還早起床，他們已經在外面不知道幹什麼，我好奇的探出頭看過去，看到舅舅盯著大門上掛著的娃娃，他看見我醒來後只微笑摸我的頭說早安，我也笑著道早，看去大門愣了幾秒，本來完整的娃娃不知道怎麼只剩半身，而且沒有表情的娃娃臉上都有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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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的看著，發現地上拖了一大條的爛泥巴痕跡，從公園的深處拖到另一邊的巷子中，一路過去的娃娃都是斷半身的，我本來想伸手碰，舅舅抓住我的手，「不能碰，手會髒。」
「啊？」我看著他，眼角瞄到有個地方不對。
在斜對角的家門前不知道為什麼圍著一群大人，他們皺眉苦思、不知道在討論什麼。我好奇的歪頭想看，舅舅卻擋住要我先回家別出來，所以我又再次爬上了梯子，看去斜對角的那戶人家。
他們家的大門不知被什麼撞到整個凹下去，如果門能凹成那樣，那我在睡覺時應該會聽見聲音才對……然後我看見兩名大人快步的從那個家抱著兩個小孩子跑出來，他們渾身都沾滿了泥巴，我身體抖了一下，發現那兩個小孩的眼睛與嘴巴還有手指都被紅線縫住，那畫面讓我嚇到直接從梯子上摔下來，我聽見圍牆外的大人都在問為什麼那家沒有做娃娃？
當我又爬上梯子時，看見好幾名大人貌似在忙著抬什麼東西，已經有婦女紅了眼眶，隨著那些大人的搬運，越來越多紅色液體伴隨著泥水往門口流出來……我感覺到反胃、立刻縮下身子捂嘴。
「為什麼會這樣……」
有人這樣問著，也有人不解，「他們家門前不是有掛娃娃嗎？怎麼會……」
「好像是因為拿下來了。」
我聽見奶奶的聲音，又再次抬頭偷瞄過去看。
只見她從那戶家裡走出來，手上拿著三個也是用草編織成的娃娃，與我們不同的是娃娃是完整的。她搖頭嘆了氣，像是很不想承認，「我從以前就聽說這家子的經濟不好，甚至在外頭欠了債，但是再怎樣也不該這樣啊，居然把娃娃拿下來……選擇這種自殺方式。」
全部的人都沉默了，只看著奶奶手上拿的三支娃娃。
而大家也沒沉默太久，很快地便在各自家門前燒起紙錢，將斷了半身的娃娃扔進火堆。我邊穿上鞋子邊看著娃娃被火舌吞食，除了在幫我們整理服儀的媽媽外，其他的大人都雙手合十對著火堆像是在祈禱一樣。
我穿好鞋子後準備上學，經過那家時偷瞄了眼大門已經關閉，而門上的凹洞無法否認這已發生的事實，嗅了嗅空氣彷彿能聞見昨天奶奶做的泥團子。
我感覺聽見了鈴鐺聲。
最後，每當我經過那戶人家時，眼角總是瞄到一個白色的長形人影，它看起來很悲傷，嘴裡總是吐出一股又一股的黑色液體……
然後國旗飄揚後的娃娃日，仍然持續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