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下）

我的名字叫做顏翔，我有個雙胞胎哥哥──顏飛，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約定好要陪伴彼此，所以就算從小沒有爸爸媽媽陪，就算每天回去要面對黑暗的家，就算……爸爸媽媽的目光從未在我身上，我也知道哥哥會一直在我身邊。

哥哥從小身體就不好，聽媽媽說那是因為我們還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哥哥把所有的養分都給了我，我生出來時是個健康的孩子，而哥哥則瘦弱的住進保溫箱裡。不管是什麼，哥哥總是給我最好的，哥哥總是都先為我想，所以我必須要好好保護他，因為他是我最喜歡的哥哥。對哥哥那純粹的喜歡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呢？

啊……好像是上小學開始。

雖然我們是雙胞胎，但我們還是有各自擅長的東西，我擅長各種運動，哥哥因為身體不好總是喜歡待在教室念書，就算我把他拉到室外去，他也總是坐在一旁微笑看著我。哥哥可以不喜歡運動，哥哥可以不擅交際，哥哥所有不會的東西，我都會替他補足，因為他是我最喜歡的哥哥……卻也同時是我最恨的哥哥。是的，我知道我其實一直恨著他。

明明是我比較優秀，為什麼大家的眼神總是看著他，為什麼爸爸媽媽總是那麼在意他。我們明明是相同的模樣，為什麼……
啪──
被摑偏了頰，我有些愣然的望著眼前那個自稱是我「母親」的女人，手裡還握著今天老師特地給我的獎狀，想說什麼在看見她的臉時，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與其做那些有的沒的，倒不如學學你哥哥，好好的認真念書。」
「……」
真是可笑呢。

她連我們誰是誰都分不清楚，或許連我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怎麼還會要我學習另外一個人呢？我們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從她肚子裡出現的人，擁有她血緣的「生命」。明明平常不怎麼管教我們，現在才來用母親的姿態對我說教嗎？
『學學你哥哥。』
『好好念書，別老是做那些多餘的事情。』
『你看你哥哥都能拿第一名，為什麼你辦不到！』

這種沒有意義的話語從那人的口中，我聽過千百遍，我以為我總有一天會習慣那種惡意，但我發現……不管聽幾次都會……難過。我告訴自己不去理會那個老把我們丟在家裡不聞不問的女人的話，但我太小看「母親」對於「孩子」的影響力。握著那張獎狀，我快步的回到房間，哥哥坐在書桌前擔心的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哥哥那眼神，積壓在心中的怒氣會瞬間爆發，像是洩恨似的用力將那張獎狀撕碎，而哥哥從我手中奪過那早已被撕碎的獎狀，藏在身後。

然後抱著我，告訴我──他會一輩子陪在我身邊。那就像是一股咒語一樣，安撫著躁動的心。之後哥哥坐到書桌前小心翼翼的將那被撕碎的獎狀重新黏起，寶貝似的將那張獎狀收起，就像是他自己的一樣。望著那張臉，我只是無奈一笑。真是……自私又可笑的天真呢，哥哥。

＊＊＊＊＊＊＊＊＊＊

『希望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那是我們兩個的約定，然而到最後卻沒有一個人實現。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輩子都是這樣，但我從未想過我的一輩子如此的短暫。那天，媽媽帶著我和哥哥前往爸爸公司聚餐的途中發生了車禍。

那時我正看著窗外發呆，不巧看見了向我們疾駛而來的貨車，下一秒鐘車子發生了搖晃，向是被人撞翻了一樣，媽媽的尖叫聲、刺耳的喇叭聲以及路人驚叫的聲音……等我回過神來，從下身傳來的劇烈疼痛讓我忍不住哭喊出聲。車體扭曲變形，似乎被撞翻，哥哥的位子在我的上方，我則被壓在最下方，變形的車門及副駕駛座壓住了我的下身，入眼的鮮血讓我也不免驚慌起來。

哥哥因為受到劇烈的撞擊，失去意識昏了過去，媽媽在前座不斷的詢問我們是否出事，最後似乎在路人的協助下爬出了車外，因為是從後座追撞……我和哥哥被困在變形的車內。
「快、快，車內還有兩個孩子！」
「快，要小心些，油箱被撞破，汽油流出來了！」
「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好多聲音充斥在我的耳邊，但疼痛讓我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望著哥哥緊握的手，想要開口喚聲哥哥，想要哥哥告訴我不要怕……想要……後座的車門被人打開來，不知道是誰抱住了哥哥往車外抱，隱約中似乎有人撥開了我和哥哥緊握的手……望著那失去了溫度的手，望著哥哥消失的身影……明明在最為靠近的位子上，但為什麼總覺得哥哥離我那麼遠。想要伸手朝向那光明的方向，想要和哥哥在一起……

轟──
艷紅的火焰阻斷了去路，成為了我和哥哥之間的隔閡。路人的驚叫聲以及火焰的劈啪聲迴盪在我的耳邊。最終，我伸出的手沒有等來救贖，最終，我還是一個人被留在了那裡，最終我永遠是那個被拋棄的人。媽媽先救了哥哥，只剩下他一個人……忍不住痛哭失聲，身體很疼、但被丟下更疼，原來不管我怎麼的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原來……我還是會疼的。被燒灼的身體從疼痛到最後的麻木。最後閉起眼，任由那熾熱的火焰襲上自己的身體。

此時的我才剛正視自己的內心，我如此深愛著哥哥，但我也是如此……痛恨著哥哥。要是沒有哥哥的話，我不會有今天的下場，要是沒有哥哥的話，媽媽就不會只看他一個人，要是沒有哥哥的話……再一次的睜開眼，我不知道是多久之後，我發現我人在醫院裡，在哥哥的病床旁，醫院的護理人員及醫生來來去去，但沒有一個人看得見我，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我才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自己已經死了。

在哥哥昏迷的那些時間裡，我飄盪在醫院中到處晃，看著爸爸媽媽因為自己的死而自責哭泣，但我並沒有什麼感覺，最後我還是回到了病房裡，坐在哥哥的病床前。我希望他醒來，但又有一股聲音告訴我，如果他不醒來也沒關係。就讓哥哥跟我擁有同樣的處境……我對哥哥的情感矛盾的讓我覺得可怕。

哥哥醒了，哥哥看得見我，讓我覺得有些意外。其他人都看不見我，為什麼只有他看得見我呢？但我並沒有想那麼多，能讓哥哥看見我並不討厭。
我以鬼的樣子陪伴在哥哥身邊，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看得見我，媽媽並沒有告訴他，我死亡的消息，哥哥還以為我活著。在大家眼裡，哥哥總是對著空氣說話，但只有我們知道，在哥哥的世界裡我一直是活著的，大家都以為那是因為哥哥接受不了我的死亡，而出現的創傷症候群……認真說起來，我也不明白哥哥為什麼看得見我，但或許是因為我們是雙胞胎，從出生前就最為熟悉的存在。

回到家後，或許是因為我的死，爸爸媽媽一改過去那不聞不問的模樣，開始關心起哥哥，我討厭那虛偽的模樣，我討厭那失去後才懂得珍惜的雙親，所以我總是拉著哥哥遠離他們的關心。哥哥的世界只要有我一個人就夠了。成為鬼後，我發現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我可以隨時待在哥哥的身邊，只要我耍脾氣，哥哥就不會離開這裡，只要我開口，哥哥就會為我一個人而活。

其實我是知道的……這算是我對哥哥的報復，別人眼中乖巧的哥哥，如今成為了這個模樣，成為了會對空氣說話的瘋癲樣子，但其實那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深愛的哥哥，卻也痛恨著他。所以我才會那麼做……在從餐廳出來後，讓哥哥以為我是因為被爸爸媽媽冷落而失望透頂，我甩開了哥哥的手，刻意往馬路的另外一頭走去。

「你要去哪裡，我們的家不是往那裡走。」
「那才不是我的家！爸爸媽媽喜歡的就只有你一個，就算沒有我也沒有關係，大家一定都希望我消失。」
我沒有家，對我來說，我的家就只有哥哥一個人。
「才沒有那麼一回事！翔翔對我來說才不是可有可無，翔翔是最重要的！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真的嗎？」我知道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哥哥會心軟。
「當然，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
果然，哥哥走向了我。
在這個世界上，我知道只有我對哥哥來說是最重要的。
哥哥伸手抱住了我，這次哥哥的體溫清楚地傳達到我身上。

其實啊……
我以為我恨著哥哥，但其實……我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永遠的在一起。
『哥哥，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喔。』
『嗯，我們約定好了，翔翔。』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的。
所以哥哥他才沒有發現，他的身後有著一個躺在血泊裡的身影。
汽車的煞車聲、路人的叫喊聲，如今都已經傳達不到這裡了。
從今以後，哥哥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就算是生死，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顏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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