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尺大人

唧——唧——唧——唧——
盛夏驕陽如火，曬得人汗如雨下，在這種溫度一天比一天還高的天氣裡，大概只有夏蟬還能如此精神奕奕。
「謝謝！」
拓也對司機道了謝、跳下只有他一人搭乘的小巴士，才剛站穩，一陣熱風便撲面而來，讓他不禁想回到有冷氣的地方，然而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早已遠去，所以只能拖著行李箱一邊懷念車上的沁涼、一邊前往自己原先的目的地。
這裡是日本的一個村落，由於地處偏遠、加上人口外流，幾十年來規模逐漸縮小，到現在全村只剩下不足二十人，拓也的父親就是出身於此，但國小畢業之後便搬到大城市生活，接著被派到國外工作、結婚，再也沒有回過鄉，這次爺爺生病，父母託付代為看望，他才第一次踏足。
行李箱的輪子在泥土小路上滾動，發出叩嘍叩嘍的聲音，和蟬鳴合奏成曲，或許是因為中午太熱，一路上並未遇到其他人，拓也經過幾片綠油油的田地抵達道路底端，依照手上的簡易地圖進入眼前枝葉纏繞而成的隧道。
隧道並不長，走著不過兩分鐘，但綠蔭遮去了毒辣的陽光，也足夠消一些暑氣，等他到出口，一棟兩層樓的日式傳統建築就矗立在不遠處。
「請問有人在嗎？」
拓也站在木製的大門前用流利的日語詢問，不久，一個穿著淡綠色和服、年約四十歲的婦人從裡頭匆匆跑來。
「請問您是？」
「我是宮城先生的兒子……」
「啊，是孫少爺啊，快進來快進來。」
婦人聽到拓也表明的身份後露出欣喜的表情，連忙打開大門請他進入內院，他陪著笑，跟婦人來到玄關更換鞋子，然後一同走往起居室。
「老先生、老太太，孫少爺回來了！」
婦人拉開起居室的紙門，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妻正在裡頭看電視，拓也看過他們的照片，知道那對夫妻就是祖父母，而他們一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雙雙泛起慈譪的笑容，招呼起來。
「一路上辛苦了啊，等等讓幸子帶你去你的房間。」
「好，爺爺的身體還好嗎？」
「沒什麼事，小病而已，阿和也太大驚小怪了。」
宮城老先生喊著拓也父親的小名苦笑搖頭，末了還站起來揮揮自己的手和轉轉身體，證明自己的身體還很硬朗。
「對了，爸媽請我帶了一些土產拜訪鄰居，不過大家好像都不在？」
「那個啊⋯⋯今天村子有一個祭典，還能動的全去神社幫忙準備了，剩下都是像我和老頭子這樣會礙手礙腳的，大概為了躲太陽所以待在家裡吧。」
「祭典？什麼樣的祭典？」
聽到有活動，拓也眼睛亮了起來，以前聽說日本的祭典會有一些表演、小攤販，非常熱鬧，沒想到這麼剛好讓他遇上，可是相較於孫子的興奮，老夫婦則是皺起眉頭互看一眼。
「哎⋯⋯我們的這個祭典跟別人不太一樣，是為了鎮壓八尺大人才舉辦的，全程要很安靜，而且窗戶什麼的要全部關起來不能偷看，萬一看了，會被八尺大人降下災厄！」
「這樣啊⋯⋯真是可惜⋯⋯」
拓也聽到是如此無趣的祭典，失望地嘆口氣，宮城老先生拍了拍孫子的肩膀，安慰。
「今天就好好休息，明天再帶你去探望大家，要是他們知道阿和有個這麼帥的兒子，肯定很開心的！」
「是啊是啊，你去放行李吧，先休息一下！」
老夫婦隨即喊來幫傭帶孫子到客房，拓也想想也好，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又搭了長途巴士，感覺是有些累了，於是接受祖父母的提議，帶著行李跟上綠和服的婦人退出起居室。
客房在二樓，是一間十坪大小的和室，一拉開紙門，榻榻米的香味便撲鼻而來，裡頭除了小桌、坐墊、衣櫥、壁龕，對外還設置了陽台，只要打開落地窗，就能坐在陽台的搖椅上乘涼，聽著風鈴叮噹叮噹響，十分愜意。
不過拓也不打算暴露在三十幾度的高溫下，所以拉上了遮陽的竹簾、開了冷氣，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逐漸進入夢鄉。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音。
啵、啵、啵、啵。
彷彿泡沫一個接著一個破掉。
這個聲音由遠至近，越來越大聲，拓也被吵得睡不著，睜開眼睛尋找來源，他望了望房間，發現是從馬路方向傳來，而原本放下的竹簾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被捲了回去，灑滿一室陽光。
他嘆了口氣，無奈地起身查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擾人，當靠近陽台卻看到一頂白色寬頂的草帽延著圍牆處左右移動，並伴隨著那些聲音。
啵、啵、啵、啵。
像有誰戴著那頂帽子在牆外走來走去似地。
可是圍牆高度有兩公尺多，哪來身形那麼巨大的人呢？
拓也笑了笑，覺得自己不是睡迷糊、看花了眼，就是想太多，決定不理會那詭異的聲音，拉下竹簾又躺回榻榻米上，等到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用餐時間。
幸子阿姨是祖父母僱來照顧生活起居的幫傭，為了替拓也接風洗塵，做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老夫婦說他們平常吃用從簡，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餐桌上這麼豐盛，要他多吃一點，頻頻夾這個夾那個到孫子碗裡，雖然雙方是第一次見面，一頓餐吃下來倒也愉快。
下了餐桌，早睡的祖父母先回房間休息，拓也坐在客廳看幸子阿姨開始把屋子內外所有門和窗戶都關上、鎖上，還要用膠帶封住縫隙，忙得不可開交，想著反正自己也沒事，就上前去幫忙當作飯後運動。
「那個祭典是什麼時候開始啊？」
「大約是八點，孫少爺，你要記得千萬不能偷看喔！」
剛才吃飯的時候，主人已經千交代萬交代，叫拓也今晚絕對不能開窗戶，但幸子不放心，又叮嚀了一次，他雖然有些好奇，但畢竟是村落的傳統，還是遵守為上。
於是這夜，宮城家早早熄了燈。
可能是下午睡太多，拓也躺在床上翻來翻去，怎麼也無法入眠，他爬起身到樓下廚房找水喝，卻感受到一陣涼風，回頭一看，發現應該被封起來的後門開了一個小縫，風就是從那裡灌進來的。
他沒有多加思考，走過去要把門關上，但手碰到門把的瞬間，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啵、啵、啵、啵。
拓也愣了下，抬起頭往外瞧，沒想到竟看到一列四個人的隊伍，領頭的是一名穿著神官服的男人，他拉著一條線，後頭跟著的三人都蒙著眼睛，全靠那條線維持行進的方向和速度，他們手上各抱了一尊地藏石像，緩緩的走著。
當四人走過眼前，拓也的視線也被往後拉，他看見隊伍最末跟了一個身形巨大的女人，那女人膚色如白紙，腦後的直髮烏黑亮麗，長相非常精緻，十足十的美女，她穿著白色的洋裝，頭戴著一頂帽子，而帽子的樣式，和他下午幻覺裡的一模一樣。
巨大女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看她，緩緩地轉過頭，接著勾起笑、扭著臀、妖嬈地朝拓也走過來，每踏一步就從喉嚨發出那個聲音。
啵、啵、啵、啵。
拓也聽著聽著，失了神，無意識地迎上巨大女人……
「孫少爺！孫少爺你快點回來！」
忽然，耳邊傳來幸子的喊叫，拓也打了個寒顫，無神的雙眼逐漸聚焦，他望向拉住他的綠和服婦人，見對方滿臉擔心地望著自己。
「我怎麼了……？」
拓也不明究理地問，這時感覺一陣寒冷，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河邊，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水裡。
翌日，拓也聽到詭異聲音、看到巨大女人和差點淹死的事情很快在小村落傳了開來，村民們都說是因為他偷看到祭典，所以八尺大人生氣了，神社負責祭祀的主事人說，被降下災厄的人在幾天內就會身亡，必須解厄才行。
於是拓也被帶到神社裡一個完全密閉的小房間，房間四角被放了避邪的粗鹽，只要他在房間裡過一晚，不被八尺大人找到，就能渡過難關。
解厄儀式開始前，神官告訴他，八尺大人會裝成親人來卸下人的心防，所以不管聽到什麼聲音、誰叫他都不能從房間出來，務必待到明日早上。
當晚，拓也就坐在房間裡，盯著蠟燭發呆，由於完全沒事可做，夜晚變得相當漫長，他盯著手錶數著時間，不知不覺打起盹，然後，在半睡半醒之間——
啵、啵、啵、啵。
泡沫破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拓也轉了轉眼，有些擔心那個巨大的女人會突然從哪裡出現，但看到房間密不透風，便稍稍安心，只是那些聲音不絕於耳、越來越頻繁。
啵、啵、啵、啵。
啵、啵、啵、啵。
啵、啵、啵、啵。
啵、啵、啵、啵。
拓也受不了地摀住耳朵，想把聲音隔絕於外，可惜沒有任何作用，甚至變成是直接從他腦中發出來似地，他煩躁地看向越來越微弱的燭火，發現角落的粗鹽開始轉黑，最後成了一堆黑炭，而聲音也停了下來。
他抹了抹冷汗，心想大概結束了吧。
這時，房間門外響起了熟悉的嗓音。
「小拓，你沒事吧？」
外祖母叫著他小名的溫柔問候，給了拓也些許安慰，他不想老人家擔心，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回應。
「放心，沒事的。」
「神官說儀式已經結束、八尺大人走了，快點出來吧。」
聽到那個巨大女人被趕走，拓也鬆了口氣，走到門邊正要開門，卻突然想起神官的告戒，於是他放下顫抖的手，慢慢往後退，回到房間的中央。
拓也沒有走出去，外頭跟著安靜下來，可是沒多久，他感覺到房間開始如地震般搖晃，然後頭頂傳來咚、咚、咚、咚的敲擊聲，彷彿有人拿著棍子搥打房子，接著啵啵聲又響起，充斥在耳邊。
因為晃得太厲害，角落的黑鹽堆唰地一聲倒榻、蠟燭瞬間全熄、他也坐不穩，只好抓著奶奶求來的護身符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祈禱惡夢趕快過去。
終於，他用意志力熬過了一個晚上，當手錶指針走向七點，拓也放下心中的大石，連滾帶爬地離開房間，呆滯地看著昇起的太陽。
宮城老夫婦見到孫子完好無缺地出現，感動得當場落淚，抱著他喃喃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事情過後，拓也休養了一陣子，而夏天也在他恍神間裡過了大半。
今天，是他回國的日子。
「小拓，記得幫我跟阿和問好啊。」
「好，我知道。」
「那快走吧，要是趕不上飛機就糟了。」
「爺爺奶奶再見。」
揮了手道別，拓也坐上唯一連接這個村子和外界的巴士踏上歸途，宮城老夫婦一直站在原處看著，直到巴士消失在眼界。
「哎呀，這尊地藏怎麼倒下來啦？」
回到家，宮城老先生發現立在站牌旁的地藏像掉在基座的旁邊，他彎下身抱起戴著紅色圍巾的石像、拍掉上頭的塵土，放回原位，然後雙手合十拜了拜。
「地藏啊，希望您能保祐大家平安。」
拜完，牽著妻子的手，緩緩地前進。

※※※※

「我回來了——」
拓也長途跋涉終於踏上了熟悉的土地，他覺得這趟旅程有夠累人，於是到家後立刻攤在沙發上、完全不想動，打算補個眠先。
正當眼皮沉重得快蓋下來時，手機響了起來，他沒看是誰來電，直接按了通話鍵、並打開擴音。
「喂？哪位？」
拓也開口提問，電話那頭卻鴉雀無聲，他覺得奇怪，又問了一次，卻仍然一片安靜，他直覺是惡作劇電話，伸出手指打算切掉電話，然而下一秒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啵、啵、啵、啵。
耳熟又詭異的聲音從手機的聽筒響起，迴盪在偌大的客廳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