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錦宜

修改時間 2019-09-15 23:10:03

嘉義兵

嘉義兵

兵變是五到七年級役男共同的噩夢,尤其是不幸抽中「金馬獎」的大兵,在那個仍然偶有零星砲擊,水鬼摸營猶自繪聲繪影傳聞的年代,在外島當兵能否平安來歸都有一定的風險,更遑論因為通訊不易、書信往返只能靠十天一航次的補給船運,這樣的時空隔絕,「外島兵變」往往成為退伍袍澤聚首話當年,最常被拿出來舔舐傷疤的青春烙印;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捱的過這種傷痛......。

民國八十年代,我一個從研究所畢業的少尉軍官,抽中幸運籤王,帶著眾人的祝福,來到金門南雄獅擔任砲兵營的後勤官。砲兵營的戰備能量都集中在砲彈庫,八二三砲戰時彈如雨下,為了分攤風險,一個營區分散設置了五、六十個砲彈庫,錯落在營區的各個角落。到我服役的年代,已經遠離砲戰一段歲月了,前線久不聞砲聲,有的砲彈庫許久未曾開啟,都隱藏在比人還高的芒草之中。

按理說砲彈這麼重要的軍備,每年至少都該清點一次,以確保實際數量與登錄冊籍相符。但是各連只有一位彈藥士,管砲彈之外也管子彈,業務繁重,所以平日只能勉強顧好靠近連部的幾個砲彈庫供上級檢查,其他就無暇顧及了,營、連長也都睜一眼閉一眼,不要太離譜就好。

這個注重表面功夫的陋習一旦由軍中學長制傳習下來,有的砲彈庫不知有多少年沒打開過了,偌大的營區除了彈藥士,一般官士兵還真不知道哪裡掩藏了甚麼重要戰備?縱使偶爾有阿兵哥摸魚打野外時,在大白天裡不小心經過一個淹沒在野草叢中的砲彈庫,還會覺得有絲絲陰風從門縫裡透出來,避之唯恐不及呢!

話說某天新到任的師長為了一筆兜不攏的彈械資料大發雷霆,下令全面徹查、重新清㸃所有庫藏砲彈,同時為了避免只做表面工夫,由作戰科重新印製全新的清點標籤發給各營,責令24小時後由師部派出查核小組,隨機指定任一砲彈庫,打開庫門必須看到每一箱砲彈都貼著嶄新的標籤!

這下子真的是人仰馬翻了,營長開完會回來已是傍晚,召集各連連長和營部幕僚下達師長的命令後,我以為各連都會動員起來分頭進行,想不到三個連長召來各連彈藥士,說:「後勤官,彈藥歸你管,人也派給你用了,加油!」

我真是儍眼了,明天天一亮師部查核小組就要來抽檢了,那時沒有手機,我如果任由三個彈藥士分頭行動,一旦散開進到庫房,他們在哪裡?有沒有認真清點?我完全無從掌握,而且阿兵哥每次抵不過壓力就會放一招大絕:「後勤仔,我做不到,你關我禁閉吧!」

阿兵哥可以不怕關禁閉,我這碩士預官可禁不起營長的責罰,所以我當下決定大家一起行動,再商請與我交情較好的測量官和訓練官一起幫忙,六個人打算一夜之間打開全營六十座塵封砲彈庫,把每一箱砲彈都貼上嶄新的清點標籤。

這時候軍中學長制又充份發揮作用了,要先查那個砲彈庫呢?最資深的營部連彈藥士率先舉手:「先查我的!」

另外兩連彈藥士沒有意見,我還儍儍地稱讚營部連彈藥士挺身而出、做為學弟的表率呢!沒想到一群人忙了兩、三個小時,好不容易把營部連的砲彈都查完了,他老兄雙手一拍:「報告後勤官!我待會兒還要站衛兵,先告退了,謝謝大家!」

我看另兩位彈藥士沒有表示異議,才猛然醒悟這又是一次學長制惡習的充份展現。不管了,眼看時間愈來愈緊迫,一行五人續往砲一連作業。

砲一連是作戰連,砲彈庫更多,範圍更廣、更偏僻。而且新的狀況又來了,那時我們在外島都用充電式的手電筒,連續使用到下半夜,訓練官的手電筒率先熄燈。雖然他很有義氣地說回去借個手電筒再來幫忙,但是營區很大,我們不能待在同一個砲彈庫枯等他回來(也沒人敢一個人單獨留在原庫房裡等他),而我們一旦移動到下一個庫房,他今晚就不可能找到我們了。果然,訓練官回去之後就再沒出現,我們也都能體諒啦!就這樣,一行人好不容易查完砲一連、往砲二連移動時,只剩下最菜的砲二連彈藥士和我兩個人了。

我和砲二連彈藥士兩人,一則時間緊迫、再者人力單薄,根本無力再去盤點彈藥了,只想能把每一庫都走一遍,換上新的清㸃標籤就應付了事,即使如此,從長草間一庫一庫地撥草尋覓,開庫門、換標籤,也是很花時間的事,終於查到最後一庫時,天都已經快要亮了。

這一庫有點古怪,明明剛才有到過附近了,彈藥士卻刻意避開,好像故意拖延不願面對的感覺。而且庫門鎖生銹的情形最嚴重,不知道多久沒人進去過了,我甚至懷疑那鎖根本打不開。不過在彈藥士東弄西弄的努力下,庫房的門終究是咿咿呀呀地緩緩推開了。

門一開,大量的灰塵夾雜著霉味撲面而來,我本能地閉上眼睛暫避沙麈,再睜開眼時,看到猶是霧茫茫的庫房深處搖曳著幽黯青光,依稀可見人影晃動,想不到做事一向溫吞的砲二連彈藥士這次那麼主動,一眨眼工夫就鑽進砲彈庫的裡層開工了,我想他也是好不容易撐到最後一庫,一定是迫不及待想快點弄完早點休息吧!

我的手電筒也快沒電了,光缐微弱,而且庫門甫開有風灌進來激起沙塵,視線更是不良。隱約中好像看到彈藥士長長的身影站在一落彈藥箱上向我招手,想是需要我過去幫忙(我們作業必需一個人用手電筒打光、一個人負責塗膠水貼標籤),不過光缐真的稀微,而且不知為何,這庫的彈藥箱散落一地,好像是有幾落堆高的彈藥箱被人奮力堆倒過一樣,不像別庫彈藥箱都堆的整整齊齊地。要避開地面散落的箱子,我的行動不免遲緩了些,偏偏就在這時候,我的手電筒真的鞠躬盡瘁、電力耗盡完全熄燈了。

雖然身邊馬上陷入一片黑暗,不過仍能見到轉角處微微晃動的青光和彈藥士向我招手的身影,亟待我過去與之會合。

此刻夜色終於將盡,遠遠傳來第一聲鷄鳴。

「後勤官!快出來!」我還沒搞清楚狀況,明明在庫房深處的彈藥士,為什麼聲音突然從我背後傳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向溫吞憊懶的彈藥士突然在我身後出現,拚了命的直把我往庫房門口拽,而轉角處的身影也猛然拉長,似乎作勢要過來搶人⋯⋯

就在這時候,第二聲、第三聲鷄鳴此起彼落地響起,天終於是亮了,庫房通風口透出東方的魚肚白,而那影子也就慢慢消失、看不清了。

我被彈藥士硬拉出庫房時還一頭霧水,問說如果不是他,那在裡面的是誰?

是「嘉義兵」!

之前跟幾個彈藥士聊天時,偶爾會冒出「嘉義兵」這個稱呼,但是只要一聽到這三個字,砲二連的彈藥士就面如鐵灰、一臉晦氣,我幾次問他們「嘉義兵」是什麼意思?又都神祕兮兮的什麼也不講。

此刻,彈藥士再無避諱、一臉驚恐地喊出「嘉義兵」三字,我們倆先奮力把門鎖上,蹲在庫房門口,就著彈藥士遞給我壓驚的人生第一枝煙(這彈藥士隨身還帶打火機,真是輸給他了),娓娓地,我終於聴到「 嘉義兵」完整的故事⋯⋯

那是發生在戰火頻仍的年代,抽到金馬獎的戰士有相當的比例再也回不了臺灣,所以兵變的悲劇幾乎天天在金門上演。

這位來自嘉義的戰士卻有著令人豔羨的堅定愛情,每一次隨補給船來的書信,一定都有女友的愛情箴言和情話綿綿。

但是有一天,沒有任何徵兆的,嘉義兵竞然接到了分手信。

可以想見他的不解、懷疑、難過、喪志,在當時前線還未開放打電話回台灣,雙方無法立即聯繫,嘉義兵的回信又都石沉大海,一些平日看他恩愛眼紅的弟兄免不了酸言酸語,想不到這些情緒竟醱酵成憤怒與狂燥,就在下一批補給船終於姍姍進港、梢來嘉義兵女友來信的當天,同袍在砲彈庫發現了他上吊的屍體。

輔導長打開了那封信,任誰也想不到竟是満紙的甜言蜜語、款款深情。原來嘉義兵的女友聽多了他擔心兵變的不安與抱怨,想說開個玩笑,讓他嚐一次心情的三溫暖;不過也怕嘉義兵誤以為真,所以她同時寄出了開玩笑的分手信與真正的情書,當然,她在情書裡細細説明原委:那封分手信只是搏君一粲的惡作劇罷了!

誰知道造化弄人,同時寄出的信在郵局處理時失之毫釐,竟然就差了一個船期,而且是開玩笑的分手信先到金門,下一航次補給船又因天候因素取銷,就這樣陰錯陽差、釀成憾事。

據說法師來招魂時,冤厲的怨魂説什麼也不肯隨法師接引回家,死守著彈藥庫不肯出來,嘉義兵的家人無計可施,只能悵然賦歸。此後明明上鎖的砲彈庫,卻不時傳出啜泣與咒罵聲,堆疊好好的彈藥箱,總是不知為何被推倒砸爛,異事傳出後,再也沒有彈藥士願意進此庫房,而學長、學弟業務交接時為了互相提醒,就以「嘉義兵」暗號稱之。

我這時才說出看到庫內黑影的事,結果我和彈藥士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儘管天已亮了,誰也沒有勇氣去貼上清點標籤。正一籌莫展之際,遠遠傳來營部連和砲一連彈藥士的招呼聲。原來這兩個先開溜的老油條,打聽到我倆徹夜未歸,兩人一合計怕是後勤官在「嘉義兵」這兒出了問題,良知終究過不去,便一起尋了過來。

最後我們四人趁著天亮,互相壯膽,終於還是完成了「嘉義兵」的換標任務。換完標籤後,我們四人蹲在「嘉義兵」庫房前,彼此心照不宣,一語不發,我抽了人生的第二根煙(這些彈藥士每個人都違禁帶著香菸和打火機),但這煙不再是壓驚,是一種使命必達、完成任務的暢快,更多了一味對友誼與信任的認同。

離去前,我回頭再望了「嘉義兵」一眼,這次換標之後,又增添了我這愣頭青菜鳥預官差一點被抓交替的傳聞,這彈藥庫該更不會有人敢靠近了吧?就算此時嘉義兵願意放下怨念,時移事往,又該魂歸何處呢?一時無端惆緒,成了我對嘉義兵的最後印記。

至於師部查核小組呢?果然來了,一進營區就被營長接到營長室聊天,離開前「隨
機」抽查的依舊是那幾個專供檢查的様版砲彈庫,軍中盤根錯節的學長學弟制,再一次展現出無所不能的威力。

至於我,徹夜未眠操了一整晩,與鬼靈擦身而過,長官完全沒有一句嘉勉。但是我換得了三位彈藥士衷心的信服與認同,他們對預官的評價從此改觀,之後全營彈藥列管事務完全不用我操心,直到平安退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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