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錦宜

修改時間 2021-02-02 17:16:46

雷霆演習

「後勤官!我們同一組的,快點出發吧,看能不能拼一個返台假!」

民國八十一年,我在金門某砲兵營擔任後勤官,這天一早,全營緊急集合,營長宣布「暫停所有非必要勤務,雷霆演習即刻開始!」頓時如同將一塊燒得通紅的石頭丟進水盆中,整個營區都沸騰起來了。與我編成一組的三個連彈藥士用異於平常百倍的超高效率迅速著完甲種服裝,手持一支阿兵哥們謔稱「打狗棒」的訓練用木槍,興沖沖地催促我出門。

「雷霆演習」是當年金防部為抓逃兵發佈的全島搜捕令,每四人編成一組,人人著甲種服裝,頭戴鋼盔,佩掛演習臂章,手持練習刺槍術的木棍一只。自演習發佈的當下,全島停止一般公差勤務,所以在任何地方看到落單的軍人,佩掛演習臂章的小組都有權上前盤查,一旦查獲逃兵,四個人不分軍階大小都是一航次的返台榮譽假。那個年代需服滿兩年兵役,抽到「金馬獎」下部隊一年半中只能返台休假一次,這個「返台一航次」的榮譽假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第一特獎。據說自從這個獎勵定案以來,「雷霆演習」達成任務的時間從來沒有超過三天,應該是金門全島軍士官上下一心、翹首以盼且效率最高的演訓任務。

「你們知道最有可能被忽略的藏身地點在哪裡嗎?」營部連的彈藥士資格最老,潛心鑽研了一年多,終於在退伍前讓他等到了「雷霆演習」,他迫不急待地想要分享在腦海裡不知勾畫了多少遍的逃兵路線。

「軍用民間坑道!」

當年兩岸駁火、彈如雨下,在花崗岩下構築的坑道是最佳的防禦工事。坑道不是軍方才有,砲彈落下來可不管你是軍營還是民宅,所以當時軍方也協助居民構築了不少民間坑道。這些坑道戰時作為民眾緊急避難及軍用資糧的儲存空間,後來戰事趨緩,金門駐軍經過幾波「精實專案」之後人力窘迫,這些座落在私有土地上的民間坑道,便逐筆解編歸還民間。坑道潮濕不適久住,居民並不急著使用,軍方卻必須撤回原有人力,因此當時這些軍用民間坑道往往成為三不管地帶。

我們琢磨了逃兵駐紮所在的地緣關係,選定了「小徑坑道」。

位於金湖鎮的小徑村雖然不大,卻因擁有魯王墓、邱良功墓及早已停業但仍讓老士官長津津樂道的特約茶室遺址而在阿兵哥之間「薄有名氣」。從我們營區走捷徑徒步往小徑村需穿過一大片相思樹林,若非營部連彈藥士悉心勘查過,我們還真不知道「小徑坑道」的一個入口就藏在荒煙蔓草之中。

我們一則太掉以輕心,以為民間坑道不長,頂多半小時就能走透;再者太過輕佻,進入坑道後仍七嘴八舌言不及義地鬥嘴鼓,沒有人想到該記一下來時路。終於,當第三次在手電筒昏黃的燈光下看到那對倒在岔道口的風獅爺時,大夥兒心底起了毛。

到過金門的人大概對風獅爺都不會太陌生,它是鎮風辟邪的福物,通常設立在村口、宅門或屋頂,用來替人、家宅、村落避邪化煞。但是我們四人在金門當兵這麼些日子來,從未在坑道裡見過風獅爺;更驚悚的是,這對風獅爺猙獰的雙目之下,竟然還有兩抹顯然是後來施術補上的血痕!所謂「血遮眼、佛變臉」,舉凡神像、福物的雙眼祭以鮮血便會轉為煞物,禍福難料,如果不是為了鎮攝大凶之物,一般術士不會輕易嘗試。砲二連彈藥士家有宮廟,知道箇中原委,不由得腳下略一遲疑,卻沒想到愣頭愣腦的砲一連彈藥士沒跟著停下來,兩人撞成一團。這一撞不打緊,不知是誰的腳偏巧就勾到一尊傾倒的風獅爺,只見它骨碌骨碌往坑道深處滾去,一下子滾出了我們手電筒的照射範圍。

「哎呀~失禮!失禮!」砲二連彈藥士連忙雙手合掌、朝空三拜,然後一馬當先往坑道深處跑去找風獅爺。說也奇怪,那腳不小心勾到能有多大力道?風獅爺也有一定重量,想來不會滾出太遠;但是我們四人緊跟著砲二連彈藥士連走帶跑了一段路還是看不到那尊風獅爺。

「糟了~」在金門待最久的營部連彈藥士突然停下腳步驚叫一聲,「我們可能不小心觸犯了坑道禁忌第一條:支坑莫入!」

坑道是金門特有的軍事設施,部隊老鳥每接到新兵都會一再告誡:新兵、菜鳥、特別是落單一人時,千萬別進支坑。

支坑是開闢主坑時為了通風、排水、補給或運送廢棄物所鑿出的小坑道,主坑完成後為了日後維修考量,通常不會將支坑回填,而是在支坑前後出口安上鐵門封閉。當年開鑿坑道的技術未臻精良,多以「先爆破、後開挖」的工法為主,但是戰情緊急、時限窘迫,爆破威力及時間掌控的不是十分精準,傷亡難免。早期負責開闢坑道的無名英雄又多半是隨政府撤退來台的老兵,他們在台舉目無親、孑然一身,殉職之後便只有忠魂牌位一方。軍中不設祠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支坑成為供奉這些戰魂的暫厝靈堂。早些年老戰友們每天都還會來上炷香講講話,然而隨著歲月流逝,老驥凋零,又經過了幾次部隊移防之後,支坑靈堂漸漸被後人遺忘。沒有了香火,魂魄無法安息,即便是忠魂也會彌生怨念、魍起煞心,久而久之,在阿兵哥的口耳相傳裡,隱藏在一扇扇斑駁鐵門之後的支坑不再是緬懷先烈的聖堂,而是充滿詭異事蹟的生人禁地。

之前我們四支水電筒都專注在地面尋找風獅爺,聽營部連彈藥士提起支坑莫入的禁忌後,我忍不住舉起手電筒往牆上照去,赫然發現一尊尊牌位橫七豎八地或立或臥,就在我們抬頭不遠處。

「啪嗒!」砲二連彈藥士立馬一跺腳行了一個標準軍禮,「誤闖貴寶地,打擾諸位清修,乞蒙見恕,吾等請即去!」

我們四人在軍中一起經歷了不少異事,默契十足,一聽「宮廟小王子」語氣變得慎重,馬上調轉回頭。卻沒想到前後軍交換後,原本一直負責押隊的營部連彈藥士卻在那頭慘叫了起來。

「媽呀!有蟲!是乖乖!!好多乖乖!!!」

「乖乖」是外島阿兵哥對「蚰蜒」的暱稱,牠性喜潮濕陰暗,體似蜈蚣、足類蜘蛛,有毒牙一對,前肢短、後肢長,行走如飛、能跳善躍,可迅速在地面、牆壁和天花板3D切換移動,速度與運動性均遠勝蜈蚣,更擅長獵食蜘蛛,可以說是蜈蚣的強化版、蜘蛛的天敵剋星。「乖乖」這個名稱最早是馬祖東引部隊傳出來的,後來或許是部隊換防的關係,慢慢在金門也這樣叫了。阿兵哥們甚至還開發出了類似鬥蟋蟀的「鬥乖乖」遊戲;因為蚰蜒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剛孵化時僅有4對步足,第一次蛻殻後會生成毒牙一對並新增一對步足,其後每蛻殻一次就會新增2對步足。依步足數目可將乖乖分為1~7級,步足愈多的乖乖年壽愈長、級數愈高、戰鬥經驗更豐富、移動速度也更快,往往都是戰勝方。通常步足在10對左右的常勝將軍級乖乖都很難找到了,而步足超過15對以上的7級老怪更是可遇不可求。

聽到營部連彈藥士的慘叫聲,我們幾支手電筒忙不迭地將光束集中來處,只見密密麻麻的蚰蜒,從地面、牆上及坑道頂撲天蓋地而來,個個張牙舞爪、肢角崢嶸,一眼望去至少都是5級大將軍等級。不知是誰發了一聲喊,我們四個再次掉頭就往坑道裡衝,也顧不得支坑莫入的禁忌了,更無暇判斷該左轉還是右轉,反正是有路就闖、逢岔必彎,即使甩開了乖乖仍瘋狂地跑著,最後迫使我們停下來的,卻是四支「好眼光」充電式手電筒相繼油盡燈枯,彷彿曲終謝幕一般,四下逐漸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嗚~我們一定是遇上鬼打牆了,反正怎麼走也走不出去,不如坐著等死」,在最後一支手電筒即將熄滅的稀微中,砲二連彈藥士索性坐了下來,一股生無可戀的沮喪氣氛登時感染了眾人。

「各位~」我好歹還是個碩士畢業的預備軍官,雖然平日大伙兒愛消遣我未褪盡的學院派獃氣,但面臨生死關頭,還是得跳出來展現書生本色,「如果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找到出口,就讓我來試試迷宮演算法的『右手定律』吧!」

迷宮演算法是隨著「機器車闖迷宮」競賽的全球風行,被一眾電腦玩家整出來的數學運算方式,其中「右手定律」是基本法則:只要保持右手一直扶牆前行,儘管可能會多走不少冤枉路,但保證一定能走到迷宮出口。這條定律在電腦高手眼中一文不值,天才們誰不會運用各種複雜的演算技巧找出最短捷徑?老老實實地沿著牆壁走,在這種計時競賽中註定會是輸家。想不到多年以後「右手定律」會在坑道派上用場,說不定還真得靠此逃出生天。

或許大家都沒轍了,我的提議居然沒人反對,於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我們重整了隊伍。我帶頭、營部連彈藥士押隊,每個人都伸出了右手扶牆而行。略通陰陽的砲二連彈藥士堅持每逢轉彎岔路,帶頭的我一定要喊出聲,而且後面三人得依序複誦。因為遇到「鬼打牆」時,意志不堅、精神恍惚的人最容易出現幻聽幻覺,一不留神就會拐錯一個彎,我們又看不到彼此,悶著頭走,什麼時候落了什麼人都不知道。一開始我還喊得很起勁「注意~這裡要右轉!」後面三人也如響應斯地回應著,偏偏嘴賤的砲一連彈藥士不知哪根筋不對勁,突然幽幽地說道:「前年我阿公出山,牽魂時也是要這樣喊~」媽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聽他這一講,我的頭皮整個都麻起來了,是坑道內的回音還是幻聽?為什麼我愈來愈覺得回應複誦的不只三聲?在營部連彈藥士應答之後似乎還隱約接著一聲幽微的嘆息?

這真是一段我永生難忘的心悸路程,雖然沒有像遊樂園恐怖屋那樣從牆角突然竄出妖魔鬼怪,但是在完全闇黑的環境,分不清東西南北,前途未卜,福禍難料,每一步都走的膽戰心驚。右手扶著的坑道牆面,近在咫尺卻完全看不到,透過指尖觸覺傳遞過來的訊息,時而溼滑,時而黏膩,本以為觸手可及的都是堅硬的花崗岩,但其實很多時候摸到的是軟軟的植物或真菌,甚至,我覺得我不只一次摸到了乖乖。更可怖的是,我還摸到了不知是誰伸出的手!像觸電一樣,當我突然感覺到扶牆的手被另一只手緊握了一下時,全身寒毛豎起、冷汗直流,但是我知道此刻無端驚叫必然大亂,只能硬憋著喉頭一口氣,拼命在腦海裡說服自己「那是砲二連彈藥士的手、那是砲二連彈藥士的手……」

這樣一來,我們前後的呼應聲也中斷了,坑道中恢復一片死寂,就在此刻,我聽到黑暗裡不知何方傳來一聲老婆婆習慣性清喉嚨的咳嗽。

這下我可是天人交戰了,坑道裡怎麼有老婆婆?是救星還是煞星?畢竟老婆婆也有可能是原地主,那是脫困的唯一機會,錯過了可是後悔莫及啊!我心一橫,解下鋼盔,一招「投石問路」使勁兒把鋼盔鏗鏗鏘鏘往前滾去。

這個動作首先引起後面三位弟兄的關心,「後勤仔,前面是怎樣?」我期待的就是這股騷動,果然,黑暗深處有了回應,「是誰在那兒啊?」終於終於,聽到了我們四人之外的聲音,而隨著話聲甫落,前方不知道在哪一個轉角露出一焭熒光,一位皺紋斑駁、身形佝僂的老嫗出現在坑道彼端。

「少年兵仔,又迷路了哦?最近怎麼老是有人亂闖亂走?這兒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趕緊出去吧!」她用顫巍巍的拐杖指了指身後,示意正確的出口方向。咦?這話有玄機,似乎最近也有人誤闖了?我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進入小徑坑道的初衷:雷霆演習!

我們三步併作兩步擠到老婆婆指向的岔路口,前方依舊是漆黑一片,「頭前直直走,注意看右手邊,看到透光的那一條路轉入,就可以順著天光出去了」。老婆婆想來是不會騙人的,眼看就有活路了,營部連彈藥士一時貪心又問老婆婆這幾天是否見過逃兵?「呿!」慈藹的老婆婆突然變了個臉「少年仔,各人有各自的因果,走你自己該走的路就好。緊走啦!我還趕著去看幾個老朋友,沒空理你們了」語畢,就從我們身旁飄然而過,隨即隱身在一片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縷淡淡的幽香。

說實話,變臉的老太太是有點可怕,我們這才想到還沒真正逃離險地,當下不敢怠慢,照著老嫗的指示,終於走出了坑道。重新回到朗朗乾坤下,吁了一口大氣,心情放鬆之下,大夥又開始有說有笑起來,唯獨砲二連彈藥士仍是一臉鐵青。

「是怎樣?錢包掉在坑道裡了嗎?」我看他嚴肅的有點嚇人,開口關心一下。
「後勤仔,你們都沒發現嗎?老婆婆手上沒有燈火,為什麼我們能看清她的臉?」經他這一提醒,我們面面相覷,努力回想坑道中的畫面,的確,第一時間聽到老婆婆的聲音大家都太過興奮,只記得她手上拄著拐杖,沒留意我們是如何「看」到她的。想著想著雞皮疙瘩忍不住又起來了。

「而且…」砲二連彈藥士顯然是要把他心中的恐懼讓兄弟們一起分擔,「你們有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嗎?」

「那是我們在宮廟常為往生者淨身的安魂香」

在回營區的途中,我們看到小徑村口搭棚設置了一座靈堂,遠遠「顯妣XX老夫人」的字幅份外醒目,但是我們幾人膽子再大,也只有遙遙一拜,誰也不敢湊近去確認靈堂遺照的老夫人是否就是在坑道中為我們指引明路的老婆婆?

喔!對了,雷霆演習的結果如何呢?果然不負三天任務達成的盛名,我們才一踏入營區,就接到演習結束的通知。當晚「謠指部」「路邊社」消息就傳遍了,原來逃兵躲到了太湖湖心的「報國亭」,被幾個原本只打算藉「雷霆演習」搜索之名去納涼打混的幸運兒逮個正著,據說那逃兵被發現時渾身泥灰、心神不寧、宛如驚弓之鳥,嘴裡還一直喃喃自語著:「乖乖!有乖乖!有好多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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