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兒

修改時間 2021-07-22 17:16:45

垃圾人

  「生意不好,還遇到一個衰鬼,真是倒楣!」王福祿嘆著氣在心底想著,他做道士這行也好幾年了,那時正值工廠惡性倒閉,他是中年失業,找工作找了好久都遍尋不到,想起以前父親教他幾招茅山道士的技倆,在家設了個祭壇,起先是遭鄰居三天兩頭抗議說住家附近設廟會破壞風水,他還免費替鄰居做了幾場法事才算了結這場風波,漸漸地鄰居家有喪事,也請他來超渡,只是鄰居家的死人也沒那麼頻繁,為了避免在等死人生意前餓死,冬天,他也只好在家擺個蚵仔麵線攤,夏天,他就擺個剉冰攤。

  現在正值鬼月的旺季,王福祿滿心期盼生意能起死回生,於是收起了剉冰攤,要擺起專業道士的權威,但生意還是清淡得可以,幾個普渡的點越來越少,人們也不再興起要請道士唸經,還直接用個誦經機直接超渡亡魂。
  那個晚上,他想練習幾個祭鬼的儀式時,正拿起招魂的鈴鐺,響起鈴鈴鈴的聲響時,在他身後,有個操著台語還帶著抖音的音調對他說著:「仙仔,歹勢,幫我一個忙好嗎?」

  他的直覺,覺得身後這是一個鬼沒錯,由於本身就有陰陽眼的天賦,從小到大已看盡不少的鬼,不過幾乎很少有鬼會請他幫忙,大概是看穿他的法力不高的關係,曾有幾位遇到卡到陰的主顧,也是他幾乎都快跪下來請託的情況下才讓那些鬼離開。
  今日難得有個鬼上門,他覺得或許還能庇護他的生意興隆,連忙好禮客氣地問他有何事相求?
  那鬼的齒間布滿血絲,講話時口水還幾乎快流下來,他想這人大概是病死的。他吞吞吐吐地說:「請…仙仔你幫忙,有件事我想…」
  他屏氣凝神地想聽他說,那人卻吞吞吐吐,他端詳過這鬼的面相,既是雙眼無神又是個朝天鼻,鼻子的山根整個塌陷下來,他曾稍學過命理,看來是個不得志既漏財又沒什麼自信的鬼。一看到此,也一反剛剛逢迎態度,抬高了聲調,略有威嚴地說:「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這鬼聽到這師父聲音洪量,面貌又有威儀,那身道服又架勢十足,直覺找對人了,於是馬上告訴他說:「我要找我心愛的啦!問問她為什麼不要我?我想要她一輩子記得我!」
王福祿為這沒頭沒腦的話摸不著頭緒,便依平日作法的慣例,接著問:「你在俗世的姓名為何?該如何稱呼?」
「我叫阿水啦!」
王福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鬼接著又不好意思搔著頭說,「我叫吳土水啦!」
聽到這,王福祿忍不住笑出聲來,以台語發音,聽起來就像「糊水泥」的意思。
「你爸爸是做土水的?」
「仙仔!你算得真準!我爸就是做土水的。」那鬼滿是崇拜地看著他說。

「你叫我師父就好了,你先跟我說說整個事情經過…」王福祿想嘗嘗第一次被人尊稱師父的滋味,便拉長了臉有模有樣地坐了下來。

王福祿回想起那天衰鬼跟他說整個事件的經過時,不免又打了個呵欠。不過這也給他一個靈感,如果他的廟旁擺個檳榔攤,雇個有火辣身材的辣妹顧攤,應該生意會好上千百倍,不過可能到時就會多上好幾個像阿水一樣的衰鬼。

「怎麼會那麼笨,還為了看檳榔西施出車禍死掉,像這樣笨死的人應該很少吧!」從沒想到電視上報導的新聞事件竟然在生活中讓他遇到了,而且還是個鬼現身說法,不過當他跟老婆與女兒講這件事時,他們仍如平常面無表情,只以為他又跟平常說些癡人作夢的鬼話吧!
想到她們嗤之以鼻的模樣,王福祿的眉頭皺得更緊,原先嘴上的笑意也斂起了。
「師父,你什麼代誌不歡喜啊?」冷不防,阿水已悄然過來,雖然腳已離地,仍跟他一樣蹲著身子,從低處往高看的位置,是他們最習慣的距離。
王福祿微微瞪了他一眼,連忙站了起來,又擺起師父的派頭說:「只要你保佑我賺大錢,我整天都笑瞇瞇。」
阿水又搔著頭說,「阿…對不起,師父,我的功夫還不夠啦!上回連進鬼門關時都差點不讓我進去,因為我聽不懂他們的暗號,不過如果你要我幫你打掃,我還可以啦,我在世時曾做過清潔工…」
「這裡現在連隻蚊子都沒有,沒半個人來,還需要打掃什麼?」
阿水環顧左右,露出不解的神情,喃喃說著:「師父,你要我抓蚊子過來喔?現在不是有病媒蚊,被蚊子咬到會生病,這樣不好啦?」
聽到他的回答,王福祿真是哭笑不得,偏偏這個笨鬼還一直纏著他。
「你要我幫你作法,我已作好了!你還來做什麼?」王福祿微微瞋怒地說。
「可是…我覺得她還是沒有想我啊?」
王福祿略感不耐地說:「她的名字到底對不對啊?」
「我…記得她叫小莉,可是是不是真正叫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也聽過別人叫她阿芬。」
「你連她生辰八字都不知道,本來這樣要作法就很困難。」

阿水的眼神又飄向無窮盡遠,嘴裡也無力地吐了一條長長的血紅舌頭,「她說過她愛我的,可是好多事她都不告訴我…」
王福祿已懶得聽這些話,專心整理明天準備去南部幫忙頌經超渡的東西。畢於是敷衍地說道:「想開一點,我老婆跟我談戀愛時還不是每天都問愛不愛我,現在每天跟我談的只是有沒有錢?女人是善變的,想開點吧!」
王福祿略瞟了他一眼,發現他還蹲在地上發呆,不免同情地說:「我看你是太想念吃檳榔的味道,才會想她的吧!」
阿水隻手撐住下巴,喃喃地說:「我也不知自己是先愛檳榔還是先愛她的?每天都想看到她,不知是因為檳榔還是因為她?」

「等你像我這個年紀,成天只管顧三頓,哪有時間想這些有的沒的!」
阿水陷入沉思,才緩緩地說道:「我從國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了,每天想的都只是工作工作,怎麼讓家人過好日子,讓弟弟妹妹可以好好讀書,可是…」他的眼神再度陷入空洞無神的狀態。
「所以,後來你就去當卡車司機賺錢?」
阿水點了點頭,「我做過很多行業,當過泊車小弟、黑手、清潔工,後來只有當卡車司機時才讓我覺得最有路用,坐在高高的車上,看著比我低的車子,每天跟人軋車,總是開得最快,下貨速度也是最快,只有這時我才覺得我很厲害,小莉也說過我很棒的話…」
「哼…他們為了做生意,每天將自己打扮的那麼辣,要跟那麼多客人接洽,當然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還是早點死了心吧!」
阿水仍是不疾不徐地說:「我不會死心的,除非聽她說她不再愛我,要不然我不會死心的!」
一聽到他不會死心,不知還要糾纏他多久,想到新聞上一些司機常在馬路上飆車造成車禍的畫面,這些人常被稱為「馬路垃圾」。王福祿不免生氣地說:「你以為她把你當作什麼?只不過沒肖路用的垃圾而已,你還把她當寶貝?」

一陣陰風忽地狂暴吹過,吹滅燭臺上的火,黑暗中,吳土水的臉變得鐵青起來,無神的雙眼突然吊高漲大了起來,朝天的鼻孔更是跋扈往上抬去,一陣悽寒的聲音傳來。
「為什麼你要跟我家人說一樣的話?為什麼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栽培我的弟妹,讓他們讀到大學畢業,還罵我是垃圾!」
吳土水開始出現咄咄逼人的聲勢,步步向他逼進。
「幹!你跟我還不是一樣垃圾!我就是看到你常被你太太欺負,還常被罵『垃圾』,才來找你的。就算被人以為是沒有用的垃圾,垃圾不是也該跟垃圾在一起,互相幫助,才不會被人看不起!」
說完話,吳土水背過身去,一陣啜泣的聲音傳來,王福祿好奇地探頭過去,發現吳土水臉上一顆顆斗大的淚珠潸然落下。
他沒想到自己無心的話竟會傷到這個笨鬼的心,沒想到人死了心還不死,而且還是一顆活跳跳善感的心。他被老婆罵了幾十年的「垃圾」,早也麻木了,更何況家裡生計還是靠老婆到電子工廠工作才勉強維持住的,他這個垃圾能被收養已是萬幸了。
「你別哭了,一個大男人,這點小事有什麼好哭的!你告訴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

吳土水連忙擦拭臉上的淚,原是鐵青的臉被他那雙沾滿煙灰餘燼的黑手揮舞得烏黑,幾乎是喜出望外地望著他問:「你真的要幫我?」
王福祿看這笨鬼的傻氣模樣,也不免笑出聲來。
「我想再問她是不是還愛著我!只要她的一句話,我就安心投胎了。」
王福祿點了點頭,答應了明天會先到桃園南崁交流道,找尋那位檳榔西施小莉問問這件事。
隔天,是個炙熱的豔陽天,他到了阿水說的那條檳榔街,每個攤位的女人穿著極為輕薄的衣衫,不論是水手服、運動服、還是全身的羽毛衣,所有的衣衫,都隱隱露出動人的乳溝,超短的裙褲都裸露出誘人的大腿,搖擺著纖細的腰肢。王福祿雖已過了不惑之年的年紀,還是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眼睛咕嚕嚕地四處張望捨不得錯過任何一個精采畫面。

「先生,你要菁仔還是包葉?」已前後有幾個女郎盈盈笑著前來搭訕問他。
  他加快了腳步,一一搖手拒絕,快步走到阿水說的檳榔店,一個女郎站在攤位前快步走了過來,問他需要什麼。他說:「只要找小莉。」女郎狐疑地看著他,然後再往店裡示意,一個專心在包檳榔葉的女郎,不經意抬起頭望著他。
  那女郎有著瘦削的瓜子臉,幾乎是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眼神卻犀利得透出一道厲光,但薄薄的兩片唇仍釋出甜美笑意地說:「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王福祿看她的面相直覺是個精悍無情的女人,軟弱愚蠢的阿水當然就被她吃得死死的,不免感嘆,為阿水感到不平起來,冷洌地說:「你認識阿水吧?」
  「阿水?哪個阿水?」女子露出一臉無知的表情。
  「就是吳土水啊!」王福祿幾乎是氣極敗壞地說。
  那女人繼續包著檳榔,仍是一臉無知的說:「誰是吳土水啊?先生你會不會找錯人了?」
  「他說曾經跟妳逛夜市,還陪妳看過電影啊!」這時,王福祿不免對阿水有點惱怒起來,生氣提供給他的資訊太少。
 「我沒印象哩…到底有什麼事?」女子已感不耐,噘起了嘴,埋頭繼續包著檳榔。
  「就是為了看你出車禍死掉的那個卡車司機啊!」看到女人不理不睬的神態,王福祿的聲音大了起來。
  「啊!就是那個卡車司機啊!他不是死了嗎?還有什麼事啊?不過還要謝謝他,好多電視臺都來拍,給我們檳榔攤生意不錯哩!好多人都要來看小莉,來約小莉出去的人更多了,害我們都好忌妒喔!」在旁的另一位女郎邊說邊吃吃笑著。

  小莉仍是面無表情繼續包著檳榔,斜睨著他說:「先生,你有要買檳榔嗎?我們很忙的,沒時間陪你聊天。」  
 「妳…還記得他嗎?」原本王福祿想問「妳還愛他嗎?」,也因女人的冷漠表情只好硬生生改成這樣的問句。
  「每天來找我的客人那麼多,怎麼有時間記得那麼多,只有他死掉時我還記得一點,先生,你還有事嗎?」小莉說完又迅速包了一顆檳榔。
  「嗯…我想買一盒包葉跟一盒菁仔。」被這女人弄得手腳無措的王福祿,只好蠢蠢說出這句。
  小莉迅即拿起檳榔,機械化站起身來,原本冰冷的臉擠出一絲笑容地說:「先生,要常來喔!不來的話,小莉會想你喔!」說著時,便將整盒檳榔湊近他的胸口,豐腴飽滿的胸部正好抵著他的胸口,讓他的心砰砰跳得很快。

  王福祿張口結舌地不知該說什麼,心底便悶著一股氣,又回頭看她妖嬌的模樣對他揮手,他害羞地邊搔著頭,腳步也放慢起來,猶疑著不知待會該如何對阿水說。

  回到車內,只見阿水全身不停地顫抖,瑟縮地窩在一旁。
  「天氣這麼熱,又是大白天的,一定很難受吧!」王福祿邊說著,一邊則再找些厚紙板來盡量遮住窗口。
  阿水搖了搖頭,整個臉透明得像一張白紙。
  「怎麼不想晚上找她?也可好好見她一面。」
  阿水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說:「她很怕鬼,以前我們去看鬼片時,她就跟我這麼說過…我不想嚇到她。」 

  「對了!這是小莉說要送給你的,她說…自從你走後,她一直都很想你!」王福祿拿起剛剛買的兩盒檳榔。
  阿水的表情仍是一臉黯淡,毫無興奮之情,只幽幽說道:「我最後一次找她時,她就像剛剛那樣,對別的客人很熱情。我很生氣,她明明說心裡只有我一個人,怎麼可以對別的男人這樣,我想衝過去問個清楚,哪知道車子一個大迴轉,就撞了一臺比我更高的砂石車,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真的跟我說她最愛你了!」這次王福祿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自然極了,人總是說了一個謊後再說一個謊後就習以為常,連自己都好像相信了,謊言也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阿水已勉強接受這個答案,作勢要吃檳榔,透過王福祿燒的煙氣微微感受到檳榔的滋味,只是想像往常狠狠吐了一口鮮紅的檳榔液,卻怎麼吐也只能吐一口煙,一點也不過癮。現在他這個人失去大片鮮紅檳榔汁的映襯,整個身影無色無味,只能被人遺忘。他想小莉如果還記得他的話,應該知道他只吃「菁仔」的,於是苦笑地說:「師父,謝謝你!我也該回去了!希望來世還有機會答謝你!」
  聽到阿水說要「回去」的話語,王福祿突然感到有點依依不捨起來,在眼眶略感溼熱之際,阿水已化成一縷輕煙,飄散在空中。

  他離開的位置,留下一張樂透彩券,王福祿想這該是阿水留給他最後的禮物,滿心期待著開獎結果,卻沒想到,只中了400元。
  「果然是道行不夠的鬼」,王福祿心底這麼想著。當天便將得獎的獎金,就不在乎地捐給來募款的某宗教功德會的人,卻沒想到在那之後那功德會的人常引薦一些會裡的工作給他承攬,讓他可以生活無虞,不再被老婆女兒視為「垃圾」。在撿垃圾的同時,他不免抬起頭仰望著天空,想起他的一個垃圾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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