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
市中心的那間百貨已經開很久了,幾十年來帶動周圍聚集了許多商家,逐漸群聚成為繁榮的小商圈,也一直是市內從高中生到輕熟女性都最愛聚集購物的地方。
姿凡也不例外,她從高中開始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與妝容保養後,就時常跟同學相約下課後去逛街散心。而這舒壓的嗜好一直到她現在踏入社會也沒改變。
那天,週五晚上七點,終於能下班後,她難得沒和同事有約。踏在往捷運的路途中,她的腳步有些疲憊,滿心只想回家倒在沙發中開罐啤酒,一解今天在公司被上司死盯的鬱悶。
下班時段,捷運上充滿了人潮,周圍嘈雜的談話、大笑聲讓她有點恍神,過了好一會她才聚焦在眼前車廂牆上的廣告,上面大大打著百貨公司折扣季的資訊,她看了日期,從昨天開始。這個消息讓她的精神為之一振,這時列車內響起即將到站的提示女聲,她抬頭,正好是百貨所在的站點。
藉由血拼來紓解壓力,聽起來是個更不錯的選擇。姿凡微笑,順著人潮一起出了捷運。
一小時後,她心滿意足地再次審視了一次左手提的各個紙袋:從品牌服飾春夏出清的架上和另一個女人爭贏的一套洋裝、一個當季新款包包、兩件配色大膽的上衣。她想,再去化妝品櫃位入手那支她已經觀望很久的唇膏,今天就該畫下句點了。
要到化妝品所在的樓層,得先往下兩層樓。懶得繞過大半個樓層去搭電梯,她選擇了就近的樓梯。叩、叩、叩……姿凡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迴盪在樓梯間,但就在下一層──親子服飾與用品的樓層,她詫異地停住了。
樓梯前的轉角處,一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正一臉痛苦地蹲在那兒,不時探出頭往賣場區窺探,他的嘴裡焦慮地喃喃念著:「萱萱……萱萱……快回來啊……」
是女兒走丟了嗎?姿凡心想,猶豫了一下後,或許是男人雖憔悴但乾淨的外表讓她心軟,她還是走上前表達關切。
「先生,請問怎麼了嗎?」她站在離男人幾步遠的距離問,這樣若真有什麼不對勁,她還能逃離或求救。
男人猛然轉頭看向她,眼裡濃濃流露出惶恐和無助,他定定看了她幾秒,長著凌亂鬍渣的下巴微微顫動著,然後聲音嘶啞地開了口,儘管帶了點顫抖,語氣卻是與剛才不甚相同的鎮定:「這裡很危險,妳是好心人,不要待在這裡,我的萱萱就是這樣不見了……」
姿凡完全想不出百貨公司危險在哪裡,她覺得可以確定男人的精神狀況不是很正常,且對方又提到一次「萱萱」,她想,應該真的是男人的女兒失蹤了,才導致他現在這樣吧。她不禁有些心生憐憫,但這就不是她可以幫得上忙的。
在她正思考著怎麼脫身之際,男人卻嘆了口氣,又開了口:「我知道妳大概覺得我神經不太正常吧,這也不能怪妳,但如果妳不趕時間,願意聽我發生的事嗎?」
姿凡不知道是因為她剛購物完的好心情、還是因為男人的口氣太過真誠,她終究沒有立刻掉頭就走,而是站在原地聽完男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會有自己很害怕、絕對不能接受的事物。有些人怕高,有些人怕水,有些人怕蟑螂……而我從小就非常害怕假人,就是百貨公司裡面最常出現的那種模特兒假人。
我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常常作有關假人的噩夢,夢到它們活過來、夢到被它們追殺,甚至夢到它們假裝成活人、試圖取代我的人生……總之每次做到這樣的夢,都讓我對它們的恐懼更深一層,所以我從前幾乎不踏進百貨公司。
再長大一點,我也意識到『害怕假人』對於一個男生來說,實在是有點丟臉。因此我開始隱藏這份恐懼,連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即使長大了,我還是對於那些長得跟人一模一樣的塑膠製品毫無好感。但也還好,男生不去百貨公司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一直沒人發現這個小秘密。
直到我認識了小柔。
我和小柔是因為一場機車小擦撞認識的,雖然完全沒有大礙,但為了陪罪,我還是請她吃了頓飯。我們倆相談甚歡,而且一見如故,我幾乎無法自拔地被她吸引了,過沒多久我們就開始約會。小柔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所以她很辛苦地一個人長大,這也讓她非常害怕寂寞,我幾乎在那一秒,就決定我以後都要陪著這個女孩子了。
但到後來我才知道,小柔的職業是一個櫃姐,她在百貨公司上班。妳應該可以想像,當小柔問我為什麼從不去她工作的地方探望她時,我有多尷尬。要我一個大男人承認自己因為害怕假人模特而不願踏進百貨公司,這實在太窩囊了。更令我擔心的是,我怕小柔因為覺得我太膽小,而選擇離我而去。因此每當她觸及這些問題時,我都含糊帶過。
直到有一天,小柔很傷心地問我,是不是我不想公開我跟她的關係,所以都不願意到她工作的地方露面、見見她的同事?我當時有多麼震驚啊!原來我自己可笑的擔憂,居然讓我深愛的女孩這麼難過!當下我什麼都不管了,嚴詞否認後,全盤托出我從小的恐懼。
講完後,小柔完全沒有如我預想中的覺得我很可笑或懦弱,她只是破涕為笑,罵我傻瓜,說早講的話她也不用擔心那麼久。從那刻起,我就知道我是娶定小柔了。
我跟小柔很快就結婚了,我們度蜜月的時候,小柔很開心地跟我說,她希望我們的第一胎是個可愛的小女孩,這樣就算我不在她身邊,她也會有個伴。
我覺得她好可愛,我抱著她,跟她說:她想生女兒當然好啊,但我不管如何,都會一直在她身邊,不會讓她感到寂寞的。
她笑得很燦爛,嘟著嘴糗我,說就偏偏她工作的地方看不見我。這下子我只能苦笑。
她想要女兒,我當然義不容辭地每晚埋頭「工作」,於是一年後,萱萱就這樣出生了。」
講到這裡,男人稍微停下來喘口氣。而姿凡早已聽得入迷,何況已經證實了「萱萱」的確是男人的女兒,她不禁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瞪著大眼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萱萱完全遺傳到小柔的白皮膚、大眼睛,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從小她就長得可愛極了,帶出去總會被稱讚連連,我跟小柔都非常寵萱萱,把她當成小公主一樣捧在手心。
當然,隨著萱萱長大,家裡的開銷也開始大了,所以我工作得比以前更加賣命,但知道是為了小柔和萱萱,我從來不覺得工作的辛苦算什麼。只是這麼一來,我加班的時間變多,有時候回家都已經很晚了,或甚至一出差就是好幾天不能回家,當然也不太可能每天都去接送剛上幼稚園的萱萱放學。於是小柔幫萱萱報了一間離小柔工作的百貨公司很近的幼稚園,有時候我要工作到很晚、小柔又剛好排晚班時,她就會在下午時抽空先去接萱萱放學,帶她到百貨公司吃晚餐、等小柔下班後再一起回家。
也幸好萱萱很乖巧,據小柔說,帶萱萱過去時,她總會自己乖乖在旁邊寫作業、玩玩具,很少因為無聊而吵鬧或頑皮。所以百貨公司裡的其他員工和櫃姐也都很喜歡她。那段時間,萱萱常常回來後興奮地跟我說:『把鼻把鼻!百貨公司裡有好多漂亮的姐姐都對我好好!』或是跟我炫耀那些姐姐們給她的小玩具或糖果。自己的女兒懂事又討喜,當然我也很開心。萱萱總是說,她長大後也要像媽咪和那些漂亮的姊姊一樣,到百貨公司工作。
這時小柔就會糗我,說是可惜把鼻不能看見萱萱穿著套裝漂亮的樣子呢!
我知道小柔多少還是介意我從不願意到百貨公司找她的,只是體貼如她,從沒開口強迫過我。萱萱也還小,沒有懷疑過為何從來沒看過我進去百貨公司。
我以為這一切就會這樣平淡卻快樂地過下去。
有一陣子,我感受到小柔很不快樂,總是一副悶悶的樣子。那時萱萱快要上小學了,應該是要替她感到很期待、很開心地才對。我覺得不太對勁,不斷逼問她,她卻一直說沒什麼。
小柔的心思一直很細膩,又多愁善感,我想,或許她是意識到萱萱成長得很快,生怕哪一天萱萱就要離開她的照顧了吧。所以我沒有追問了,只是緊緊抱住她,跟她說我會一直陪著她的。她聽了後,臉上的表情從悶悶不樂稍微開心了一些,但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萱萱的七歲生日就快到了,小柔跟我說,百貨公司裡的同事知道這件事後,都想幫萱萱慶生,所以那天萱萱下課後,她會先帶萱萱去百貨公司一趟。那天我的確也必須要加班,於是我想都沒想地同意了。
那天早上,小柔特地替萱萱穿上純白色的蛋糕裙小洋裝,讓萱萱看起來像個精雕細琢的小公主。我摸摸萱萱的頭,我還記得她興奮的小臉紅撲撲地,她撲上來在我的左邊臉頰用力親了一下,說:『把鼻掰掰!』我就這樣目送著小柔帶她離開了家。
然後再也沒回來過了。
那天晚上我帶著要給萱萱的大蛋糕和禮物回到家,家裡迎接我的卻是一片漆黑。我撥打小柔的電話,居然是空號。整個家還維持著我出門前的樣子,沒有變過。
我掙扎了一夜,腦中混亂不已,隔天一大早跟公司請了假,鼓起勇氣來到了這間百貨公司。
即使從來沒來過,我也聽小柔說過,她在九樓的女裝部門上班。一路上,我說服自己不要去看那些模特假人,死盯著地板衝上九樓。
他們卻都跟我說,這間百貨公司沒有叫『小柔』的櫃姐在這裡工作。他們也沒印象昨天有個符合萱萱模樣的小女孩在這裡慶生。我非常訝異而且不可置信,我確定小柔告訴我,她是在這裡上班的沒錯,她沒有理由騙我啊!再說,萱萱那麼小,她也不可能說謊。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完全不能理解,這難道是小柔跟他們聯合起來開的玩笑嗎?我的腦中亂成一片。
但無論我怎麼問,他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甚至態度越來越不善,在一個櫃姐似乎想打電話叫警衛之前,我決定先離開,好好整理思緒。
但在我往下走了兩層後,我看見了小柔和萱萱。」
男人的話停在這裡,讓姿凡疑惑地看向他,歪著頭問:「所以你找到她們了?」
男人的表情泫然欲泣,他用力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讓姿凡一頭霧水。
「她們一直在這裡!是小柔帶著萱萱過來的!我知道的!小柔太怕寂寞了,她又知道我不肯過來,所以她帶著萱萱來陪她了!」他越說越急促,削瘦的臉頰劇烈顫抖著,說的話逐漸凌亂。
「所以……她們現在在這裡?」姿凡毫無頭緒,只能就著男人適才的話語,小心翼翼地問。
男人猛然一把抓住姿凡的手,讓姿凡跳了一下,他拉著一頭霧水的姿凡拽向他剛才張望的轉角處,往遠方猛地一指。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姿凡倒吸了一口氣。
她看見不遠處的確站著兩個人,一個大眼、白皮膚,笑得正燦爛的女性,與她手牽著、和她長得有幾分相似的甜美小女孩,而小女孩身上穿的正是剛剛男人所形容的白色蛋糕裙。
但那是兩個模特假人。
「我不敢過去!我真的好想念小柔和萱萱,但我不敢過去!我怕小柔也想把我帶去陪她們。但我真的好想念她們!但我甚至不敢踏過去,我怕被她們發現,她們都是一夥的……」男人帶著哭音的碎念仍在她身邊喃喃,她不禁深深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一時同情心氾濫,浪費這麼久時間,這個男人擺明了是個神經病,而她現在被神經病纏上了!
正當她苦苦思索怎麼脫困時,一個在附近的櫃姐似乎是聽見不對勁,繞過轉角來查看。她一看見男人,立刻皺起眉頭。
「怎麼又是你!你要我叫警衛嗎?」她口氣不善地叉腰指著男人怒斥,然後作勢伸手拿出放在口袋裡的手機。
男人看見那個櫃姐,卻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情,不斷往後退,然後突然間他大叫了一聲,往樓梯奔去,一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姿凡愕然看著男人離去的方向,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一旁的櫃姐正關切地問她還好嗎?
「小姐,妳沒事吧?」看著姿凡,她似乎頗為擔心:「那個男的是個常在這邊出沒的神經病,他沒對妳怎樣吧?」
「啊……」姿凡好不容易回過神:「沒關係,我沒事。」
「沒事就好,他常常莫名其妙自己跑進來,拉著人講一些奇怪的話,妳回去就把今天的事情忘記吧,下次再遇到的時候,直接叫警衛就行了。」櫃姐歉然一笑。
還真的是,剛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姿凡自嘲。但她的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
她看見,櫃姐伸手輕撩頭髮時,袖子底下露出的手腕關節,是不自然的接縫。
就好像……
「我怕被她們發現,她們都是一夥的……」男人剛剛的喃喃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謝謝妳,那我先走了。」姿凡的心跳突然有些加速,她試圖拉扯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雙腳逐漸往樓梯口挪動,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不會,如果還有需要服務的地方,我們都會在這裡喔。」櫃姐此時的笑容,不知是否姿凡的心裡作用,看起來別有深意。
「一直在這裡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