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那年夏天,雙胞胎哥哥、阿利和我、我們的父母,一起來海邊度假。
我們兩家人感情最好了,其他人來來去去的,只有我們兩家人住得最久,是交往十分密切的老鄰居,更不要說我們3人從小玩到大。
白天,陽光炙熱,我們的父母在陽傘下喝著五顏六色的調酒,聊著一些若有似無的八卦。哥哥和阿利已搶先一步去游泳了,他們就走在頭前,我也準備要去,只差脫衣服了,之所以晚他們一步,是因為剛才一直跟一旁的海鷗玩耍而耽擱了。
那群海鷗是不怕人的,尤其是當牠們看到有食物時,就會爭先恐後地搶食,簡直不用命般,如同大型的飛蛾,我是那火,牠們熱情又快活地撲向我,一群下來、一群上去;一群又下來、一群又上去,一張一放、一圈一圈地,像一張離散而又牢固的網。
我突然好希望能和這群海鷗說說話,這樣我就可以知道,牠們到底餓多久了,還是本性使然?
我的麵包越來越少,最後終於沒有了,如同所有的火最後都會熄滅一樣,他們也隨之慢慢散去,肚子裡裝著我的麵包,和我成為了互不相認的陌生人。
只有我會好奇海鷗在想些什麼,即使我明白生命是沒有道理的。
我邊這樣想邊慢慢地脫下衣服。看著前方只穿著泳褲的他們,陽光下,他們看起來幾乎一樣高壯,世界如此光亮。因為兩人都常常在戶外運動,所以有著精實的體魄,皮膚也較黝黑。我低頭看看自己,瘦小白皙,基本上我也不常動,我是不屬於陽光的。
飛蛾撲火,即使飛蛾因火而死,火會在意飛蛾的生與死嗎?我懷疑。
「你看,他們是不是很像雙胞胎?」我聽到媽媽笑著說。
「是阿,我都分不出來了!」阿利的爸媽附和著。
「他們個性也很像啊!」爸爸說。
我在一旁,一瞬間,我知道我又隱形了。
不是消失,而是隱形,消失的人是從有到無,消失的人會被其他在意的人瘋狂尋找,我曾經消失過、被尋找過。
隱形的人不會被尋找,一種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別人分不出來,有時連自己也分不出來。
要不是哥哥一直記得昨夜的夢,我是不會出門的。
我看著爸媽的臉,再看看阿利爸媽的臉,沒人注意到我,眾人自顧自地發出銀鈴般地笑聲,遠方的鐘響了,我抬起頭來,覺得分不清楚他們了。
我是誰。
「真的是雙胞胎喔?」
每次家人介紹時,總有人盯著我們,頓了一下,然後說,喔!其實看得出來、有啦、有像啦,但更多時候,會遲疑地問,是……異卵雙胞胎嗎?
「不是喔,我們是同卵。你不知道有那種只在小時候像的同卵雙胞胎嗎? 」
「我和弟弟,只有小時候像,」哥哥說,「長大就走鐘了。」
「喔,那你一定是在媽媽肚子裡吃比較好的那一隻喔,才會跟弟弟差那麼多。」一個長輩開玩笑地說。
「未必、未必,你沒聽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你再好好想想,我是哪一個?」哥哥說。
我在一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是一段多年前的往事,哥哥那時候才幾歲啊,講話就伶牙俐齒了,當時很佩服他,現在回想起來,那話始終有毒。
當時那個長輩也精明,立刻說:「那你再大一點還得了啊!」
在子宮裡我到底是哪一個,哪一個?我反覆問自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原來常常會一下隱形、一下顯形,沒有人發現,但我心底默默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跟哥哥一樣耀眼。
但事與願違。
在那年夏天之前,更早之前,在另一個海邊,我消失了、被尋找了,然後一段夠久的時間之後,我隱形了,海鷗帶走了我,沒人發現我。
我的失蹤案,短暫出現在報紙的一角過,然後如同大部分的失蹤案,慢慢淡出這個世界。
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只有在被提起的時候,才會顯形,然後在被遺忘的時候,又再度隱形。
隱形的時間好像越來越長了。
某一天哥哥高過我了,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不管我隱形或顯形,我都再也不會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