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源自夢

修改時間 2021-02-02 17:10:04

紙人


  靈堂前,唸經聲不斷,三位法師正在幫往生者作藥懺功德,親屬也跪拜在後,拿著香誠心祈求。
  最近工作忙,公司缺人手,每個員工的班表都排得很滿,因為再過十幾天就是農曆七月了,台灣人的習俗,鬼月大多不辦喪禮,不是提前舉行,就是一直冰到鬼門關過後。
  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就可以休息一陣子了,我忍著日漸加劇的疲累,這麼安慰自己。
  高薪背後的辛苦,可是不被外人所知,像現在這個炎熱的季節,依然要穿著黑色的長衣長褲工作,西裝料子不透風,悶得難受。



  「可以準備燒化了!」藥懺做完後,另外兩名師姐離去,只剩主持的師姐留下來,她拿著事前寫好的疏文走向我。
  靈堂右邊陳設一塊長形木桌,那是用來擺放靈厝和紙紮用品的。
  我前往此處,檢查要燒化的物品,還沒走近就發現桌上少了東西──
  靈厝兩旁通常會放置紙紮做的金童玉女,但裡面的“玉女”不見了!
  我以為掉在地上,急忙蹲下來尋找,還掀開靈桌底下的布簾,看得仔細,但裡裡外外都遍尋不著,便急忙告知主持的師姐。
  「我今天還有看到,會不會是被貪玩的小孩拿走了?」師姐提出另一個可能性。
  「那我去問問!妳再幫忙找一下。」我走進喪家的住宅,向正在休息的大家詢問。
  幾個主事的大人也跑出來尋找,還有幾個大人問了自家的小孩,是不是有人亂拿,但答案都是否定的。
  我又走出屋子,打算去問問附近住家的小朋友──
  「不好意思,小朋友,請問一下!你們有沒有在那邊看見一尊用紙做的女娃娃?」我指了指靈堂的方向。
  小朋友搖搖頭:「沒有,而且媽媽叫我們不能過去那裡!」
  其他人也紛紛搖頭。
  我決定回去再問問看,突然有個小朋友說:「啊!我中午有看到阿鬼跑進去!」
  「我們不敢,但阿鬼一定敢,他都亂跑。」另一個小朋友附和。
  我問:「阿鬼是誰?」
  「阿鬼每天都髒兮兮的,害我不敢靠近他!」
  「他很恐怖!我媽媽說講話要看著別人,但他都不看別人,還常常對著空氣講話。」
  「可以告訴我,阿鬼在哪裡嗎?」我決定循著線索。
  「我剛剛看見他跑進那條巷子裡!」其中一個小朋友指了一個方向。
  「你們可以帶阿姨過去嗎?」因為我不曉得阿鬼長什麼模樣。
  「可是我們很久以前就決定,大家都不跟他好了耶!」
  小朋友們應和地點頭,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阿鬼的不是。
  看來我只好自己過去找阿鬼了,我瞄了一眼剛剛小朋友指的巷子,發現有個小男孩在偷看,但很快又把頭縮回去。
  他的臉上有輕微的髒汙,應該就是小朋友口中的阿鬼!
  我急忙追上前,進入巷子後就看見阿鬼慌張逃跑,八成做賊心虛;但他跑步的樣子有點奇怪,左腳的動作不太協調,可能是跛腳或長短腳。
  我一邊跑、一邊呼喊:「阿鬼,等一下!」
  他完全不理我,但我的腳程比他快,一下子就站在他面前了,他嚇得不敢動彈。
  我好聲好氣的說:「阿鬼,你別緊張,把你拿的東西還給阿姨,阿姨就不追究,好嗎?」
  阿鬼不發一語。
  我見他執拗成這樣,只好改問:「不然你跟我走好嗎?」
  他點頭同意。



  回到靈堂後,大廳已經聚集好多人,大家都很著急。
  我跟主事的家屬說:「剛剛我問過附近的小朋友,有人說這個小孩中午有偷跑進來,但我問他,他都不講話!」
  其中一個大人聽到我們講話的內容,轉頭劈頭就問:「阿鬼,你今天中午進來這裡做什麼?」
  阿鬼沒回話,只是抬起頭,看著對方,但眼神瞥向的地方,卻是這個人的斜後方,剛好是擺放靈厝的長型木桌的位置。
  主事的家屬這時跳出來說話了:「你不要亂叫,人家不叫阿鬼!」,接著轉頭問阿鬼。「彭誠孝,你告訴阿姨,你有沒有拿桌子上的東西?」
  阿鬼似乎聽見自己真正的名字,非常高興地笑了笑,但他的眼神依然渙散。
  這時,剛剛被罵亂叫綽號的人正在嘀咕:「附近的小孩都是這樣叫的,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意會過來,我也是亂叫綽號,所以他才不回話!
  阿鬼從褲子口袋掏出好幾張仟元大鈔,接著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拿出這麼多錢來要做什麼,但燒化的時辰只剩半個小時了。「沒關係!你先把東西還給我們,那很重要!」
  「這就是我偷拿的東西,還給你們!」
  「你沒看見跟這個類似的紙娃娃嗎?我們在找的是女的娃娃。」另一名親屬不理會他手裡的錢,急忙接話,還一邊用手指著紙紮金童。
  「那個我沒拿……」阿鬼朝靈堂外瞥眼,然後又將鈔票放回褲子口袋裡。「我中午有看見叔叔和阿姨在搬東西,好像就是紙做的娃娃!」
  不只我,現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急忙追問:「那他們往哪去了?」
  我和幾個家屬跟著阿鬼走,他帶我們來到一條更遠也更狹小的巷子。
  阿鬼用手指向某一戶人家,還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要我們禁聲。
  另一名家屬耐不住性子,直接敲門:「有人在家嗎?」
  此舉將阿鬼嚇了一跳,他顧不得自己的腳不方便,跑得比剛才還急,從另一個方向逃離,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我見他有點跛腳還衝得這麼快,實在很擔心他會跌倒,但幸好沒有!
  其中一名親屬制止準備向前追去的人們:「不用追了,你們看!」,他指了指這戶人家的窗戶。
  我也瞥向一旁,窗戶是玻璃木窗,隱約可見裡面的景象。
  「好多紙紮娃娃!」即便是我,也沒有在紙紮用品店看過這麼多紙紮人偶,仔細一看,每一尊的樣貌和大小都不太一樣,而且全是女娃娃。
  「被偷的紙娃娃一定也在裡面!」其中一人斬釘截鐵地說。
  木門被打開來了,屋主是一位年約三十五歲的男子,他臉色憔悴的走出來,但一見我們的陣仗,顯然被嚇到了。
  有兩位親屬情緒激動,一見門打開,就推開屋主,打算私自進入。
  屋主攔不住他們,因為另一位親屬擋住屋主,直接嗆聲:「有人看到你們偷我們家要燒化的紙紮,快點把東西交出來,不然我們要叫警察來了!」
  「林小姐,進來一下!」剛剛走進去的親屬叫喚我,我也只好私自闖入民宅了。
  我走進去之前,還瞄了一眼屋主,他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好吧!我會歸還你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進去屋子裡時,看見裡面的裝潢和傢俱,都顯示這戶人家的家境不錯,至少有小康以上;屋主的年紀也正值人生高峰期,但他鬱鬱寡歡的樣子,實在令人好奇!
  進入放置紙紮的房間後,除了滿地的紙人外,我還看到一張八仙桌,上面立著一對神主牌,牌位前面還放置各自的香爐。
  「林小姐,妳看看是不是這個?」其中一位親屬拿取靠近門邊的紙紮玉女。
  「我看一下!」我沒接手,直接把底部翻過來看,上面有我們做的記號。「對!就是這個,我們快點回去,要來不及了!」
  兩名親屬小心翼翼地搬著紙人,其他人也在一旁幫忙,大家都趕著回去,時辰不等人!
  剛剛跟屋主嗆聲的親屬離去前,又罵了好幾句話:「要不是這種時候不適合把事情鬧大,不然我一定對你不客氣!什麼東西不偷,偷往生者用的東西?!真是喪盡天良!」
  另一個親屬在一旁勸說:「好了啦!辦好爺爺的後事比較重要,不要在這種時候造口業,快走吧!」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因為覺得事有蹊蹺,便把我的名片遞給他。
  「有需要可以找我們幫忙!」



  今天是農曆七月一日,會選擇在鬼月這段期間辦後事的人不多,公司乾脆讓我們放幾天特休假。
  「44號,請進!」護士小姐出來叫號了,終於輪到我了,我從前幾天就一直忍到現在。
  我慢慢地站起來,再慢慢地移動腳步,因為怕大腿內側會摩擦到“那個”。
  「林毓媗小姐,請坐!健保卡給我一下。」進入診間後,女醫生又要我坐下,這真是個大問題。
  「上一次月經是何時來的?」
  「上個月中旬。」
  「有過性經驗嗎?」
  「沒有!」我覺得還是應該進入正題,「醫生……我的外陰部長了一顆很大的痘痘;上禮拜長的,後來一直摩擦到,變得越來越大顆!」為了這麼難為情的事,才會特地找有女醫師門診的婦產科。
  「那請到裡面的手術室,我幫妳看看!」
  跟診的護士小姐負責帶我進來。「妳的東西可以先放在這裡,內褲和裙子都要脫下來喔!好了就坐上來。」
  我照著指示,坐到檢診台上。
  「把雙腿放上來,屁股坐下來一點!」護士小姐幫我喬好姿勢後,就呼喚女醫生過來了。「李醫生,可以了!」
  女醫生戴好手術手套,就開始幫我觸診了。「怎麼長這麼大顆?!」
  「醫生,其實不只這顆,右邊上面一點還有一顆,但這顆比較嚴重!」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外陰部長痘痘,但上次去看的那間醫院,當初幫我看診的女醫生已經不在了,我只好找這一間。
  「我先幫妳把這顆擠出來,之後再開藥給妳吃和開藥膏給妳抹。」
  女醫生說幫我擠就是“地獄”的開始,中間過程可以省略了,因為只有一個「痛」字可以形容!
  經過一段我覺得很長但實際很短的時間後,女醫生問:「擠出來的都是黑色膿血,妳是不是有發燒?」
  「昨天晚上好像有!」
  「妳怎麼會忍到現在才來看?!妳這個差點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耶!」女醫生語帶責怪,但實則關切。
  「因為工作的關係,都要穿長褲上班,前陣子很忙,都找不到時間過來看,痘痘一直悶著,就越變越大了!」其實我前兩天就想來看了,但女醫生直到今天才有門診。



  大醫院看病拿藥,叫號都要等很久,幸好醫院三樓附設的便利商店旁邊,有座可以眺望街景的看台,約三、四十坪,地板和休憩的桌椅全是木製的,還有晴雨兩用的遮雨棚和遮陽傘。
  我買了一杯拿鐵,坐在這裡休息一下,不是不急著去付費和拿藥,而是我外陰部的痘痘雖然消了不少,但還是痛得要死,無法走太遠!
  現在是下午茶時間,也難怪這裡聚集了十幾、二十人。
  我注意到斜對面一個人默默喝著咖啡的先生……他不就是那位偷走紙紮玉女的人嗎?
  上次我留了名片給他,但他都沒找過我,我知道我不該多管閒事,但滿腹的疑問,促使我走過去。
    我先詢問一下:「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不是住在秀水鄉觀音村?我們上上禮拜有過一面之緣!」
  對方的表情從防備轉為驚愕。「妳說的人該不會是我哥哥吧?!」
  「哥哥?」難道是雙胞胎!
  「妳說我哥哥現在住在哪裡,可以給我完整的地址嗎?」
  「你們沒有聯絡嗎?」
  「他一年多前失蹤了。」
  「我可以給你地址,但可以告訴我,他為什麼要偷紙人嗎?」
  「什麼紙人?」
  我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他喝了一口咖啡,抬頭望,「我想他是因為兩個嫂嫂相繼過世而受到打擊吧!」接著嘆了好大一口氣,才緩緩道來。「他和第一個嫂嫂結婚是在二十五歲那年,沒想到結婚才半年,嫂嫂就因為妊娠毒血症,去世了,當然小孩也沒了!我哥一直很自責,甚至還自殘,我和我爸媽想辦法安撫他,但我們無法彌補傷痛,後來我爸媽聲淚俱下,才讓他放棄自殺的念頭。嫂嫂回來託夢後,我哥才好一點;嫂嫂生前有說萬一她死了,要我哥好好活下去,再找個好女人結婚,延續他們的夢想!」
  他又吁了一口氣:「我哥好不容易振作起來,三年前決定去相親,因而認識第二個嫂嫂;兩人結婚後,日子也過得不錯,但才維持了兩年,嫂嫂就發生車禍,不幸過世了。」
  此時,他已陷入回憶。「喪事辦完,我們怕舊事會重演,三個人輪流看著我哥;有一天,他趁我們不注意,帶著兩個嫂嫂的神主牌離家出走!後來我發現他的房間有好多本關於宗教、法術之類的書,偷紙人或許是想彌補兩個嫂嫂吧……」
  「不好意思,我打個電話!」我聯絡上次紙人被偷的喪家,然後抄下喪家的住址給他。「你請他們帶你去吧!順便幫你哥道個歉!」



  鬼門關那天,我接到了一通令我驚愕的電話。
  「喂!林小姐嗎?我哥過世了……」
  電話中,我才得知雙胞胎兄弟的名字,哥哥叫「徐智華」、弟弟叫「徐皓展」,同時也得知徐智華罹患罕見的癌症,這種癌症從發病到死亡甚至不用一個月。
  我聯絡公司,然後到醫院幫忙處理後事。
  我本來想安慰徐皓展幾句,但他一臉平靜。「這是我哥的選擇,他已經給我看過他的日記了!」
  「節哀順變。」
  「基於我哥的遺願,我不能說太多!」他還是說了一些事,夠我釐清真相。「自從兩個嫂嫂過世後,我哥就開始害怕會害死爸媽和我,所以才會離家出走;至於紙人的部分,其實他本來都用買的,上次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一直想跟喪家好好道歉。」
  「你應該有幫他道歉了吧?」
  「我講了我哥的情形,喪家都諒解了!」他遲疑了一會,接著說:「我哥說他活得好像紙人,空有形體卻失去了心,像行屍走肉般活著……」



  經過一個禮拜,徐智華的後事終於處理好了,一切依照祂的遺願辦理。
  徐皓展謝過我以後,踱步送我到巷子口,為了緩和氣氛,我提了一個輕鬆的話題。「那天,你和我去同一家醫院,實在太巧了!」
  他靜默了許久才說:「其實我是去看我前女友的,她住院很久了,我們本來要結婚,但她突然發生意外,他父母聽聞我哥哥的事以後,說我會剋妻,怪我害他們女兒變成這樣,逼我跟她分手;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步入婚姻,因為我怕會跟我哥發生同樣的事!」
  我想要安慰對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果然不是平常跟在叔叔身邊的那兩個阿姨!」阿鬼突然從旁邊冒出來,一邊大笑、一邊拐著腳跑掉。「對了!那兩個阿姨常常跟我說,嫁給叔叔以後,自始至終沒有後悔過!」

  我和徐皓展聽聞後十分驚訝,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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