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的那截繩索

 我的外婆家位在濁水溪附近的小村莊，人口稀少，暑假或者週末時，父母都會帶著年幼的我回去探望外公外婆。

回到鄉下，我與弟妹們，總會跟著地頭蛇的表弟表妹，一群孩子騎著腳踏車，兩兩相載著在田間到處探險，有時跟別人家的孩子打架，有時踩壞剛插下的秧苗，頑皮的我們總是鬧得大人們拿著藤條，追著我們跑。

記憶中那年夏天特別的熱，我們幾個孩子，相約騎著腳踏車到比較遠的樹林去玩。

那塊樹林有些偏僻，鄰著我外婆最遙遠的田地，大人平時總是告誡著我們不要靠近樹林，縱然已經避開了最炎熱的時段，氣溫仍然高得不像話，一路吵雜的蟬叫聲，伴隨著我們幾個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鬧聲，騎了好一陣子才到達目的地。

當我到達樹林時，面對蓊鬱高大的樹木，內心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快點啦！」表弟帶著裝滿水的寶特瓶，對發呆的我大喊著，「等一下太陽下山！我們不能太晚回去！」

我面對著這個說不出哪裡詭異的樹林，不知為何內心有些排斥。

表弟他們已經在樹林裡開始灌起蟋蟀，不愛蟲子的我則在樹林裡閒晃，聽著他們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伴隨著樹木特有的氣味，我漸漸放鬆了起來，沒了方才的戒備。

我沿路走著，好奇觀察著樹林裡的植物們，思索著他們應該是教科書中的什麼品種，這時我突然聞到一絲奇異的味道。

當我抬起頭，我看見了一條繩索，將一袋東西掛在樹上。

有次無意間聽過村裡老人說過：「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的我，立刻會意過來袋子裡裝的是什麼，我有些害怕。

然而不遠處的樹幹，也綁著一段繩索，不同的是繩索下方已經斷裂，就這麼靜靜的垂盪著。

一陣風吹來，葉片互相摩擦發出了沙沙聲，我這時突然驚覺了——為什麼這片樹林裡都沒有蟬叫聲？看著眼前微微搖晃的布袋與斷掉的繩索，我故作鎮定的轉身趕緊往回走，不敢再想下去。

好在當我往回走沒多遠，就看見表弟他們已經在收拾了。

「快點，我們要趕快回去了！」表弟帶著抓到的蟋蟀，一臉開心，「我要拿去給我爸看！」

當我們騎著腳踏車回到外婆家時，差點趕不上晚餐，大人們倒也沒有過問我們去哪，反正沒有鄰居投訴，他們對我們消失一個下午，大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責怪。

但就在吃完晚餐時，我的身體突然開始有些不適，總覺得胸悶，早早就先到房間睡覺休息了。

那晚我做了特別奇怪的夢，我夢到了我好像又回到下午去過的樹林，只是這次樹林更昏暗了點，有一種混濁的感覺，遠遠的，我隱約看見了一抹紅色的身影以一種奇怪的姿態，微微搖晃著......

隔天我起床時，呼吸不到空氣的壓迫感更嚴重了，我有點昏沉的起床去洗漱，當我看到脖子兩側，有兩抹淡紅色的痕跡，年幼的我也感覺到事情應該不太對勁。

我將我的症狀告訴了大人們，但因為怕挨罵沒有說出去過樹林的事情，他們立刻緊張了起來，當父母商討著應該帶我到哪間醫院時，外婆家突然趕來了一位客人，那是阿旺舅舅。

父母匆忙地打了聲招呼，正準備發車帶我到另一個縣市的醫院掛急診時，阿旺舅舅皺著眉，說了句：「你們昨日是不是跑去樹林玩了？」

在場的大人臉色一變，表弟諾諾的說：「我們只去一下下......」

隨即我們一群小孩就被帶到了神明廳，阿旺舅舅開始搖著頭，嘴裡念念有詞，外公熟練的點著香，將香交給了阿旺舅舅後，在發給其他人。

只見阿旺舅舅要我跪著，時不時在我身邊比劃著，並且拿香戳著我的頸部，我有些疼痛的縮了縮。

其他人則是虔誠地拿著香，一臉擔憂地看著我，阿旺舅舅開口說著快速的台語，聽不懂台語的我，一瞬間竟然不知為何悲傷地流起了眼淚，甚至開始嘩啦啦地大哭起來。

阿旺舅舅是外婆的親戚，外婆家世世代代都會有位傳承了天命的人，而這一代正是由阿旺舅舅繼承了，當附近村莊需要開壇問事，或者神明舉辦慶典時，阿旺舅舅就會降乩，將神明的旨意告知村中的人。

儀式持續了一陣子，我內心的哀傷平復了許多，只是跪得腳有些麻，正當我快睡著時，阿旺舅舅大喝一聲，身子就往後癱軟，其他人趕忙接住。

確認我的胸悶跟不舒服都消失了，大人們與阿旺舅舅道謝，接著——我們就被罰跪在神明廳了，總之當時大人也不大願意跟我們說這事，只是再三叮囑我們千萬不要靠近樹林，否則下次一定給我們一頓好看的。

過了好幾年，我偶然想起這件事情，隨口跟媽媽問了下當時的情況。

媽媽思索了一下，才告訴我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片樹林在很久以前曾經有個村中的女子，似乎是與丈夫爭吵，或不滿婆婆，總之媽媽說這個故事有很多個版本，但是最後不變的結局都是那位女子，穿著一身大紅裙，選擇在那片樹林裡上吊。

當有人發現時，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情，並且發現那位女子其實已經有了身孕，一屍兩命......

「阿旺說那晚睡覺時，我們家的神明跑去跟他說，出大事了，說我們家的小孩帶了一個女鬼回來，煞氣很重，他趕緊一大早趕來我們家！」我媽惡狠狠的瞪我，口氣兇狠，「他還說他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女鬼兩隻手，掐著妳的脖子，我看妳以後要不要亂跑！」

當時阿旺舅舅一直與那個女鬼談判，起初女鬼根本不願意離開我，但後來降乩在阿旺舅舅身上的神明，告訴女鬼她也曾為人母，這個孩子的父母也與她一樣，深愛自己的小孩，她應該能夠理解我父母的感受才對。

後來女鬼聽了這席話，才開出從我身上離開的條件，因為她已經自殺無法離開樹林，但她希望能替那個無緣的孩子舉辦一場法會，並好好祭祀兩人，如果能夠做到，那麼她答應從我身上離去。

雖然長大後回外婆家的次數變少了，但每次我有回去的話，父母都會特意帶著我，到樹林外的小路，買些簡單的金紙做祭祀。

但我更希望，她已經離開樹林，進入輪迴之中，與自己的孩子見上一面......